話說回來,誰又敢不隆重接駕呢?誰膽敢拿自己頭上的烏紗帽當兒戲呢?搞不搞儀式是態度問題,搞過了頭是方法問題,即使領袖怪罪下來,方法不當只是小節,態度總還是端正的。
相信此時統治者的心情一定哭笑不得,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還要違心地做出種種親民和符合公眾要求的笑臉來,否則被記者拍出照片來就很影響公眾形象,誰叫你是蔣介石呢?
領袖身不由己,他以自己的名義被部下綁架了。
蔣主席走下舷梯來,敷衍地向歡迎群眾揮手致意,領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那是一種像面具一樣職業化的表情,與他眼睛裡冷冰冰的目光形成強烈反差。“民國第一家庭”趕緊鑽進汽車,車隊逃也似的朝著奉化縣城開去。
豈料越往下面歡迎儀式越是層層加碼,不僅當地官員和鄉紳名士輪番拜見,沿途還搭起各色彩門和喜慶牌坊。
民眾放禮花燃鞭炮,穿綵衣踩高蹺,敲鑼打鼓舞獅子龍燈,到處喜氣洋洋烏煙瘴氣,令一心要回鄉當孝子的蔣主席備受煎熬。
好不容易突出重圍,蔣主席一行乘坐的汽車終於駛上溪口公路,車隊前面是全副武裝的警衛車開道,中間是黑色的美國福特轎車,後面警衛車押尾。所有路口都有軍警站崗,即使吸引來一些民眾駐足看熱鬧,耳根畢竟清靜了許多。
從車窗望出去,藍天白雲下的武嶺山*光秀麗綠樹成蔭,剡溪河畔柳暗花明鶯飛草長,勤勞的家鄉農人趕著水牛忙活,鷺鷥在水田裡悠閒覓食,遠近的秧苗泛出片片新綠。
熟悉的家鄉景物喚起統治者對遙遠童年的回憶,他感慨地告訴夫人,自己已有整整二十年沒有回過家鄉。第一次離家東渡日本留學時尚不滿十八歲,還是一個滿懷救國救民抱負的青年學子,留學盤纏都是一個名字叫王玲玉的親戚資助的。
春華秋實,人生苦短,轉眼間翩翩少年就變成老人,熱血青年變成權傾天下的統治者,其中滋味令人百感交集。六十年一個甲子,在佛家就是一個輪迴,每人只此一輪,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解脫。
這是蔣主席離家之後第一次舉家回鄉掃墓,儘管訊息保密,但還是在這個偏遠的浙東小鎮引起轟動。
十里八鄉的親友鄉鄰都想趕來一睹當今“真龍天子”的尊容,那些沾親帶故的蔣氏族人個個臉上有光門庭生輝,而省、市、縣各級父母官則蜂擁而至,恨不得鞍前馬後地為領袖及家人效勞,巴望受到賞識升官晉爵。
但是他們很快失望了,因為不僅蔣主席故居戒備森嚴,連溪口鎮外也軍警林立,侍從室奉命釋出一則公告擋駕稱,本領袖回鄉純系私人家務,一律不會見官員,不辦理公務,四方鄉民敦請安分守己,不得影響社會安寧,云云。
按說國共戰爭正在激烈進行,日理萬機的蔣主席卻放下國家大事回鄉掃墓,對於身處戰爭旋渦的統治者來說,十天不理朝政可謂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難免引起種種非議。
但是智囊陳布雷一語道破天機,他說:“先生非不為,乃無不為也。”
換句話說,這種氣吞乾坤的氣度說明領袖人物對於國共戰爭已經高屋建瓴勝券在握,如果換了國難當頭的抗戰時期,誰敢有這樣的從容心情去忙裡偷閒舉家返鄉?
抵達溪口當日,領袖家人被安排下榻條件相對較好的舊居“豐鎬房”,但是蔣主席本人卻決定獨自宿於其母王氏墳莊,以盡孝道。
蔣母王氏墳莊坐落在鎮外山坡上,由於抗戰期間無人料理早已破敗,只有一間從前守墓人的老房子尚未倒塌,卻已荒草叢生蛇蟲橫行。
侍衛官見狀大驚,苦苦勸阻說,只宜前往祭掃弔唁,不宜居住守夜。引得蔣主席發了脾氣。呵斥道:“你們要陷我於不忠不孝麼?生為人子,父母為天,清明祭掃卻不願意替母守夜,外面會怎樣議論我?蔣中正還有資格做全國的領袖,做忠孝之人麼?”
蔣經國、蔣緯國要求陪同父親守墓,遭他斷然拒絕。蔣主席教訓兒子:“等我死了以後你們再來守墓,父親如今治理國家忠孝不能兩全,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學我。欲做事須先學做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須先學孝敬父母,你們記住,孝敬父母是做人的第一件大事,今天我來給你們做個榜樣。”
是夜,蔣主席獨宿於蔣母王氏墳莊,端坐於一張木頭椅子上專注閱讀。部下替他點亮一盞油燈,四周佈置許多警衛,蔣主席就以這樣的閱讀姿態專心守墓,與冥冥之中的先人交流思想感情。
值得一提的是,蔣主席手中捧著的不是原先帶來的《曾文正公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