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同始四年,睢陽北城。
“阿母!”一個揹著藥簍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裡來,家中的大人連忙出門迎接:“檀兒小心些,別摔了!”
小男孩朝著母親笑起來,“阿母剛生了阿妹,不該出來的,叫阿父出來!”
正是悠長的午後,春光爛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親亭亭立於青翠欲滴的桂樹下,髮髻輕挽,神容纖潤如水。時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歲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紀,被那微渺的日光一照,竟是豔光離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來,解下孩子背上的藥簍,溫柔笑道:“你昨日《毛詩》沒背下來,還有膽子見你阿父?”
“我看他膽子大得很。”
一個朗朗的聲音響起,顧淵冠帶濟楚,人如碧樹,刀裁一般的鬢眉下是一雙澄若秋空的眼睛。他隨意披一件青衫抱胸倚在門邊,便似一位氣度凜然的貴介公子,英俊得逼人仰視。
然而那清冷薄唇裡說出的話還是一如既往地尖刻。
“連《毛詩》都能解歪,頗有乃母之風。”劍眉朝顧檀斜斜一揚。
顧檀愣怔了,回頭問母親:“阿母,什麼是乃母之風?”
薄暖忍笑道:“就是說你像我,是我親生的。”
“我當然是阿母親生的。”顧檀頗不高興地撅起嘴。
顧淵輕輕哼了一聲,轉頭對薄暖道:“還不回去?身子明明虛得很,就不怕著涼?”
薄暖掩笑不言,提著裙裾往回走,邁入門檻了,又忍不住回望。但見顧淵在庭院中展開了席案,對兒子淡淡道:“坐下,讀書!”
顧檀磨磨蹭蹭地坐下了,拿起經卷,一個字一個字費力地認著:“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薄暖眸中的笑意終於淺淺地暈開,彷彿三月桃花綻放,縱沒有金玉裝裹,也是稀世的美麗。
內室之中,小床之上,女兒正蜷在嚴嚴實實的被褥裡,大咧咧地酣眠。
也是有趣,她與子臨都是聰明而心重的人,未料到兩個孩子都是全沒心眼的樣子,無憂無慮,一派天真爛漫。
薄暖守在女兒的床邊,無聊了便做一做繡工,直到外間顧淵給兒子講完了課,邁步進來,她抬眸一笑。
這一笑燦然,竟亂了顧淵的心神。他不由得低聲憤憤然罵了一句:“又仗著自己身子不好……”
“嗯?”薄暖語調微揚,調笑道,“我如何了?”
顧淵向她掠去一眼,還似十分委屈一般,“這十個月,我可忍得辛苦。”
薄暖笑而不言,顧淵便知道自己這抱怨又要落空了。他走到小床邊給女兒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子道:“今日少君來信了。”
薄暖目光微動,“說了什麼?”
顧淵到床邊坐下,伸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手指一下下梳理著她的長髮,這慣常的寵愛動作令她身心都放鬆了下來。“他說,仲相時日無多,打算趕緊修前朝史,正四下裡網羅舊籍,要修出一部煌煌鉅著來。”
薄暖沉默。
“少君那個性子,你也知道,他雖然野心大,卻也耐不住太平。”顧淵失笑,“他想要自請去蘭臺做個閒官兒,還說我給他點好處,他便將《哀帝本紀》修得好看些。”
薄暖終於笑了,雙眸裡如落了千萬顆星子,璀璨奪目,“真是天下奇聞。”目光轉了一轉,“他與表姐如何了?”
“好得很,不勞你掛念。”顧淵一揚眉,“他們都三個了……”
薄暖臉上一紅,“怎麼,怎麼這麼快?”又嘟囔,“若不是他們頭胎是雙生子……”
“原來阿暖心裡還有不平氣。”顧淵的氣息輕輕飄拂在她耳邊,“要不我們也加把力,也生一對雙生子給他們看看。”
薄暖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力道卻是軟的,好似撒嬌一般,教顧淵都舒服地眯起了眼:“天下太平,自該子息繁衍,聶少君顯然在跟我顯擺呢……”他忍不住啄了一下她的唇,她的表情卻有些低落:“若是民極還在,不就正好三個了麼?”
顧淵微微一怔,眼簾垂落,伸手扣緊了她的手,“這便是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逃出來啊,阿暖。”
她抬起頭來。
“皇宮那樣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顧淵低低地道,“我再也不願檀兒、棠兒也與他們的阿兄一樣,被犧牲掉。”
她抿了抿唇,輕輕地道:“子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