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的時間裡,兩人默默地等候,韓孺子無聊地琢磨著江湖人與讀書人的區別,納悶楊奉究竟更傾向於哪一種人。
書童又來了幾次,送來爐、炭、壺、水、茶、杯、勺等各類茶具,差不多有十五六種,但他沒有煮茶,而是客氣地道歉,請客人多等一會。
等到寒風將廬內廬外變得一樣冷的時候,郭叢來了,給皇帝講經時尚且要坐在凳子上的他,這時卻老老實實地跪坐在對面,打過招呼之後,親自動手煮茶,動作稍慢,步驟卻一絲不亂。
楊奉膝行向前,稍稍側身,輔助郭叢煮茶,主客分明,卻又配合無間,好像他們天天在一塊煮茶似的。
這是讀書人之間的交往手段,如江湖人的切口,韓孺子看不懂。
楊奉將一杯煮好的茶送到倦侯手中,韓孺子品了一口,長長地嗯了一聲,笑道:“我明白為什麼要開著門了,非得身處寒冬之中,才能品出熱茶的妙處。”
“哈哈。”郭叢大笑,在這裡他不再擺出那副衰朽不堪的腐儒形象,反而有幾分神采飛揚,“所謂歲寒方知松柏,貧賤乃得至交,倦侯品茶,別有一番味道。”
韓孺子笑了笑,雙手捧著茶杯,小口喝水,微覺香甜,說不出更多道道來。
楊奉只侍奉倦侯,自己並不喝茶。
郭叢喝了一口,似乎想品評一番,猶豫之後還是放棄了,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過去大概兩刻鐘,外面的讀書聲消失,不久之後,主人終於現身。
這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弱,寬袍大袖,與普通人心目中的讀書人形象完全一致,只是膚色比較黑,風度因此稍減。
韓孺子聽楊奉介紹過,此人姓瞿,名子晰,年紀雖然不大,卻是有名的儒生,武帝末年的進士,現任國子監博士。
楊奉沒說的是,這位瞿子晰對教誨兒童比對大人更感興趣。
瞿子晰在門口向倦侯行以大禮,為自己的晚到致歉,與郭叢互相謙讓一番之後,他坐在了下首。
書童將門窗完全開啟,韓孺子這才注意到,院子的角落裡有兩株梅花樹,頂著滿頭紅豔,令人眼前一亮,鼻子裡似有微香浮動,然後他想起那茶水的味道與梅香確有幾分相似。
讚揚茶水的最佳時機已經過去,韓孺子也不是為此而來的,靜待對方說話。
客套結束了,瞿子晰上身挺直,一手托杯,一手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好像那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美酒,然後慢慢放下茶杯,沉默片刻,開始“講課”。
他的確是在用講課的語氣說話,好像只是換了一間課堂,面前仍是一群等他教誨的學生,神情雖然莊嚴,說出的話卻不生澀。
“倦侯相信讀書能讓一個人變得更聰明嗎?”
“相信。”韓孺子從史書中獲益良多,只恨讀書太晚、太少。
“倦侯相信讀書能讓一個人變得更善良、更仁慈嗎?”
“這個……未必吧。”
“嗯,讀書人當中不乏無恥與兇惡之徒,所以讀書能讓一個人更聰明,但是卻未必能讓一個人更善良、更仁慈。”
韓孺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瞿子晰也不指望回答,自顧往下說:“有此兩人,同為兇惡之徒,一人愚鈍,一人聰明,倦侯以為哪一人更具威脅?”
韓孺子已經明白這位中年書生想說什麼,他在史書上看到過類似的說法,某某皇帝“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因此比普通昏君為惡更甚,可稱為暴君。在瞿子晰等讀書人看來,倦侯、東海王與冠軍侯都不是合格的皇帝,相比之下,不那麼聰明的冠軍侯反而是最好的選擇。
韓孺子笑道:“有兩位教書先生,同為平庸之輩,一人極嚴,非要求學生按自己的方法讀書,一人極寬,任憑學生自己讀書,瞿先生以為哪一位先生教出的學生更可能出類拔萃?”
瞿子晰大笑數聲,神情不那麼莊嚴了,與郭叢一樣,多了幾分神采飛揚。
他也明白倦侯的回答是什麼意思。讀書人就是教書先生,自以為看透了學生的一切,其實目光短淺,如果寬鬆一些,或許會有學生脫穎而出,如果過於嚴歷,庸師之下反而難有高徒。瞿子晰、郭叢等人干涉選帝,無異於平庸而又嚴歷的教書先生。
韓孺子絕不承認自己將是昏君、暴君。
瞿子晰也不承認他們是平庸的教書先生,說道:“有兩塊田地,一塊貧瘠,但是位置安全,年年必有產出,一塊肥沃,但是地處淺下,常遭水患,一年豐收,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