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大男人,用妹妹的話,即為情敵關係,不相見紅眼就不錯了,哪有什麼好聊。只是他與向子紗,卻也如此,相對無言了。
住院的第二天她就來了,在中午的休息時間,依依也在。她同樣先問候他病情,比顏海勳多聊了些生活話題,只是依依話比她還多,因為一通工作電話,她匆匆離去,前後亦不足二十分鐘;出院前兩天,她又來了,可才前腳進病房,就被後腳跟來的於筱祝拽走了,走的時候一樣匆匆,倆人話都沒說上幾句。
倒是單萱,天天來,大部分出現在夜裡。依依遵從醫生的囑咐,一日兩餐幾乎都是給他帶粥或易消化的食物,雖然量不少,但每每入夜他就覺腹中已空,雖然有時依依□點才離開,但他又不忍讓妹妹再跑一趟,所以就沒跟她說,實在餓極就啃點水果捱過去。而單萱第一次探病發現後,幾乎每次都帶宵夜來,她總是錯開依依還在的時間,基本上是九點到,十一點前離開。他說不必天天過來,她卻說反正無事,睡不著又住得不遠,就當來散步好了。這期間他們聊了許多話題,她依然會說到情,與他訴請,他卻心如止水,仍用朋友的心對待。
解開了二十多年來的謎團,理智也告訴自己應該走出來,可是他卻早已深陷,心裡想的依然是那個人。
想著又能如何,她每次來去匆匆,也僅用對待朋友的心對待他。
而他的心裡,已有些什麼累積疊加起來了,連同那份無法自抑的悲傷,匯成大流。
到底是什麼在影響了他的認知和命運?親情?還是愛情?抑或,它們就是一個整體?
她這樣為他,值不值得?真的值得嗎?如果沒有他,她的人生一定會大放光彩吧?在事業的舞臺上。她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急診外科醫師,會有更多的人在她手中重新獲得生命,而不是為了他,早早去赴這死亡之宴。
她這樣為他,豈是值得?
從今以後,要他,代替她活嗎?他這二十八年走的路,都是她生前所願,所安排。
可是他不願替她走,他寧願,一切從頭來過。
倘若他不曾住進她的身體,她的人生就不會出現這樣的結局。
可是不能重新來過。這心願,他求上千遍萬遍,也不會實現。
他對誰都說沒事,依依卻認定他一定有事。
有事嗎?
是有了事才有情,還是有了情才有事?他已經分不清了。
他是個成年成熟男人,對情感一向剋制,在外人眼裡也算是沉穩內斂。大悲大喜他經歷得並不多,即便經歷了,也不會如別人那般肆意外放表現出來,是不會,也是不能,如要評比,他的自我調適能力應當不弱。可是這痛貫心膂的滋味,總在他一次次抑制之後,又一次次湧冒上來,如洪水如猛獸,氾濫廝殺啃噬著他的一切,所有的調適手段都失了效,這痛貫心膂的滋味,他擺脫不掉,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心甘情願一生去嘗。
他什麼都無所謂。
一切都無所謂了。
無所謂,他可以,可是他的親人呢?看到如此無所謂的他,他們也會跟著一塊嚐到這痛貫心膂的滋味吧?如果能因愛生恨,恨他們的欺瞞,那麼他的無所謂,就真的是無所謂了,可是他恨不起來,也無法出言責怪任何人,因為那是他的親人們。
他不恨任何人,不怪任何人,但在沉下的那一瞬,他恨自己,恨得想殺掉自己,恨不得用她給的這條命來祭奠她。被洶湧的江水猛烈沖走的時候,這個瞬間的想法讓他放棄了掙扎,他真的放棄了。那一刻,岸邊離他如此的近,如果他有求生的意願,他只要使出全力游過去,抓住岸邊茂密的水草,他就能自救了。可他沒有,那一瞬間,他有的就只是償還,想用一切來償還她拿來換的命。就是這個念想,讓他褪去了全身的力氣,任由漩渦將他捲入江心,徹底淹沒。
渾濁的江水四面八方朝他湧來,嗆他鼻灌他耳入他口,心口漸漸停止跳動,意識飄向上,身在往下沉,一直往下沉。那麼渾濁的江水裡,他卻,第一次,如此清晰看到在夢中出現了二十多年,卻一次不曾靠近不曾看清的臉。她一身白大褂,一直戴著的口罩已摘下,年輕的容顏上有微微柔笑,她來到了他身邊,她對他說了什麼?
孩子,你要活著,不是替我而活,是為你自己。你問我值不值得,一切都值得,即便短暫,可它是完整的。生下你,是我的願,你成為我的孩子,是你的運,而活下去,就是你的命……我只是一個過渡者。孩子,我知到了這一天你會難過,但這是你的人生……我的孩子,親愛的孩子,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