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需掛心的,唯有京城。
……
時序進了七月,大暑中伏,是一年到頭最難熬的時候,除了日升月落前能得些涼爽,白日裡曬得熱氣騰騰,簡直沒法出門。偏巧連日天晴,別說下雨,連烏雲都沒幾團,攸桐便只能縮於屋中避暑,晚間出門走走,看腐草為螢,算傅煜的歸期,盼他一切無恙,安然歸來。
產期臨近,攸桐的身子已很重了,每回出門都需有人扶著。
鳳陽宮外盡是連綿的宮室,看久了沒甚新鮮,便折道往北,在臨近太液池處漫步,藉著夜風水汽納涼。走得累了,便坐在亭中稍歇。
身後宮燈延綿,盡奉命候在十數步外。
魏夫人陪伴在旁,跟女兒說話解悶,攸桐撫著高高隆起的腹,不時望著西邊的方向。御駕親征,朝堂上的事暫由從齊州特地趕來的太上皇傅德清統攝。這半月間,關乎那邊的戰報也每日遞來。
據傅德清說,遂州的事已安定,傅煜不日即將回京。
那樣,或許他還能趕得上孩子出生。
腹中輕輕動了下,想必是那小傢伙在翻身。攸桐隔著單薄的夏衫,手掌輕輕撫上去,小心翼翼地,勸他別調皮,父皇馬上就能回來。漸漸地,感覺卻不大對了,她哪敢耽擱,擺駕便往鳳陽宮走。到那邊沒多久,果然產痛了起來。
整個鳳陽宮上下,頓時忙做一團。
幾十裡之外,此刻的傅煜卻是孤身單騎,飛馳在夜色裡。
親征的大軍獲勝,班師回朝,他本該與軍將同行,但他哪裡等得及?
這趟親征雖順利,卻也耽擱了不少時日,收整魏家殘兵時,比他預計的多用了好幾天。離京之前攸桐曾說,女人生孩子無異於走鬼門關,希望到時候他能在外面陪著,不然她會怕。雖是夜半夢醒時迷迷糊糊的一句話,傅煜卻記得清楚。
若還跟著大軍慢慢地走,等他到京城時,孩子怕是早已生出來了。索性留大軍在後,他換了身不起眼的微服,帶幾名暗衛隨行,往京城疾馳。
進了宮城,已是丑時將盡。
興許是疾馳所致,興許是心有靈犀,傅煜翻身下馬往鳳陽宮疾行時,心跳極快。
到得那邊,門扇半掩,裡頭腳步匆匆,夾雜著令人揪心的痛呼。
滿宮燈火通明,數位太醫侯在廊下,宮人急匆匆地送乾淨熱水,魏夫人守在門口,幫著攸桐把門。見傅煜滿頭大汗地跑回來,魏夫人既驚且喜,勸住試圖衝進產房的傅煜後,忙回身進了屋,將這訊息告訴攸桐。
這多少寬慰了攸桐,只能咬牙使勁,忍痛賣力。
漫長而劇烈的疼痛,幾乎撕心裂肺。隔著門扇,一人心急如焚,一人汗如雨下。
直到破曉時分,天際曙光亮起時,屋中才傳來聲響亮的嬰啼,劃破深濃如墨的夜空。
屋門從里拉開的那一瞬,傅煜箭步竄進去,撲向床榻。
明燭高照、蠟淚堆疊,攸桐躺在榻上,頭髮散亂,滿臉皆是汗水,疲憊而虛弱。
床榻邊目光交織,她看到傅煜額頭佈滿的汗珠、微微凹陷的眼眶,勉力笑了下。
“孩子呢?”
“孩子……”傅煜回頭掃了眼,看到玉簪將那孩子抱到跟前,通身赤紅的嬰兒,有點醜,雙腿藕段似的。那麼大個人,要從肚子裡生出來,傅煜簡直沒法想象。他抓著攸桐的手,嘴角扯了扯,心疼又激動,“是個男孩。我們的皇長子。”
“嗯。”
“痛極了吧。”傅煜幫她擦汗,回想方才漫長如半生的煎熬焦灼,指尖微顫。
攸桐唇角動了下,聲音低軟,“我知道你在外面。”
知道有他在那裡,便無所畏懼。
亦如他衝殺於敵陣時,知道她在等他,便所向披靡。
一顆心踏實安穩,身體卻疲憊之極,攸桐闔上眼,任由傅煜握著手,沉沉睡去。
……
醒來的時候,人在正殿的寢居內室,陷在厚軟的褥子裡,因側間裡有風輪扇著冰氣取涼,倒也不覺得悶熱。
簾帳長垂,遮住外面的刺目光線,旁邊是綿長溫熱的呼吸。
攸桐有一瞬的恍神,翻身往傅煜懷裡湊了湊,壓在腹部的重擔輕飄飄的沒了蹤影,她心中微驚,在小腹的疼痛傳來時,才想起孩子已生出來了。睜開眼,是傅煜沉睡的臉,眉目冷峻,輪廓硬朗,下頜上胡茬青青,一隻手臂伸過來給她枕著。
他甚少白日偷懶,想來這兩日是晝夜疾馳,不曾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