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凱川心裡麻麻的,木木的,不痛,不酸,低頭凝視沈雪那張毫無生氣的青紫面容。神入冥冥,無聲自語,阿明。女兒活,我會看著她戴上西戎女王的王冠,女兒死,我帶著她去找你,我們再也不分開。阿明,你是想報你父母的仇。還是想我們團聚?
老侯爺拈著頜下花白的長鬚,突然問道:“魏大夫,可曾聽說美人果?”
魏十四呆了呆,呆呆地問道:“沈侯爺問那美人果做甚?”
烏木箱裝著會唱會動的玉桃,楊樹木盒裝的白蘿蔔雕刻,兩份送給老太君的生辰禮,沈雪只與負責製作的魏十二、必須出場的魏十四說起,便是隨時跟在她身後的冬草,亦只知道要送那個禮,不知道為什麼送那個禮。魏十四心中凜然,現在一切都照著小主子的預計在發展,卻不知接下來的話一一說出,將軍會怎麼想。
老太君渾身繃得緊緊的,全部意識只剩下一個,菩薩保佑那姓魏的對美人果一無所知。
老侯爺嘆了口氣,呵呵一笑,道:“本侯聽說那美人果,三十年生根發芽,三十年長成大樹,三十年一開花,三十年一結果,結果只結三十顆,吃一個就有返老還童的奇效。本侯在想,這等人間佳品,或許能緩解五丫頭所中的劇毒,魏大夫知道便說,不知道也只得罷了。”
魏十四欠欠身,默默唾棄,返老還童,還長生不死呢,用不用這麼誇張啊,這可把長安人的胃口全吊上了,連老侯爺也不能免俗,小主子你威武啊,可是,不說得天花亂墜人人動心,又怎麼引得起古井無波的老侯爺問話呢!只是這好奇心吊起來容易,如何才能放下來呢,還是滿城的人。
魏十四露出甚是驚訝的表情,恭敬答道:“在下倒是聽說過美人果,卻絕非人間佳品。美人果與箭毒木一樣,都是南疆獨有的異種毒物,箭毒木毒性兇猛,好比山洪泥流,瞬間捲走生命,美人果則如和風細雨,潤物無聲。”暗暗想,原來我魏十四也有演戲的天分,前頭騙得老太君露了底,現在開始拐賣老侯爺。
老太君只覺得自己的一顆老心掉進了萬年的冰洞,一絲絲熱氣都沒了。
老侯爺失笑道:“毒便是毒,何來潤物細無聲之說。”
魏十四也笑了:“沈侯爺可能不知,在下年輕時曾遊歷過南疆,據南疆老輩的人說,美人果形似垂髫女童,汁液無色無味,入茶無影,入酒無蹤,喝了含美人果汁的茶酒,膚色越來越亮麗,人越來越年輕,而睡覺的時間一點一點地變得長了,精神一點一點地變得萎靡,心智一點一點地衰減,這個過程大約持續兩三年的時間,變化發生得很沒痕跡,大夫診脈也診不出毛病,無外乎說累著了,鬱結了,最後人在痴睡中故去,而家人已經習慣了她長時間睡覺,沒人懷疑她的死因。沈侯爺,你說,這種毒不是潤物細無聲,又是什麼呢?”
當年艾老夫人迫不得已招供以後,六大影衛為了證實她的供述,特意瞞著沈凱川,讓魏十四跑了一趟南疆。魏十四在叢林中輾轉數月,遇到一位八旬採藥人,從他口中確認了美人果的怪性,採藥人還告訴他數十年前部落頭領砍樹絕根的故事。
魏十四口氣平緩,卻不敢抬眼去看沈凱川,細想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做錯,只因為殺害玉明公主的兇手是沈凱川的母親,他們六大影衛才不得不忍下這口悶氣,現在小主子要為玉明公主討個公道,他們當然無一不從。
老侯爺閉著眼,以手撐額,似正小憩。
魏十四卻從他額角手背凸起的青筋看出他心潮起伏,嘴角幾不可察地翹了翹,保持著風淡雲輕的悠然舉止。
錢氏去世的時候,沈凱山五歲,沈凱原只有兩歲,沈凱川還沒出生,四十年來從沒有人說錢氏死得怪異,即使每年清明及忌日給錢氏上墳燒紙,不過略略感慨錢氏福薄。
四十年蒼茫人世間,無數高樓平地起,無數斷壁殘垣,很多事湮沒在歲月的滔滔大河裡,很多事卻又如昨天發生的一般歷歷清晰。
數百年諸侯爭霸,戰火不息。老侯爺的父親被內奸出賣,孤軍陷入重圍,錢父率領援兵馳援,凱旋時中流矢而亡,錢母鬱郁離世,沈父把錢氏帶到沈家。
錢氏是他一手抱大的,在他的心裡,錢氏是妻子,又如妹,如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說的便是他們兩個。在錢氏離去前的幾個月裡,她的心智已退成了五六歲孩童,他常常如幼年時把她抱在膝上,看著她勾著粉嫩的脖頸一瓣一瓣地數花瓣,看著她笑呵呵地一歪頭在自己懷裡熟睡過去。那時候,他最害怕什麼?害怕錢氏一睡不起,再也不會眨著一雙清如潭水的眸子頑皮又專情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