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會被分心,可是那激浪聲實在急促,何況此刻她草舟所立的位置視野極佳,位於三條平行水道的中央高地,所以只要略微側頭,便能尋聲看清右側水道中激水的源頭。
她側了頭,這個動作,幾乎改寫了她一生的軌跡。
她看到了一艘很平凡的蓮舟,可是蓮舟兩側生出的一雙白蝶殘翼,卻使它變得極為的不平凡。
一位妝容清麗高雅的高髻女子正襟危坐,雙手緊緊扶在蓮船兩側的船舷。面色蒼白如紙,額頭汗水細密如珠,她的力量催使舟身幻化一雙極為單薄的蝶翼,與之前蘇瞳擁有的華麗不死鳥翅的力量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但正是那單薄蝶翅,卻在奮力擊水,每水擊一次,白衣女子的臉色就要慘淡一分,很快蝶翅開始在無情的浪花中撕開豁口,發出讓人心驚肉裂的聲響,但它依舊頑強地揮打著,始終令蓮舟逆浪停駐,絲毫不願隨波逐流向前飄行!
滾滾的浪,載著無數蓮船在蝶翅旁輕盈略過。
那女子卻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與河濤推搡向前的力量作對!她沒有不死鳥來去生死的逍遙,沒有兩界人擺佈生死的恣意,有的只是一腔熱血與護犢的心情。
師傅!
蘇瞳眼淚剎那決堤!
她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落在地,放在腰封上的手早已收回,無力地垂在身旁,沒想到上一次她翹首以盼卻沒有見到的師傅,今日卻黃泉逆流中以這樣出乎意料的方式再見!
她順著玉卮的目光,沿河而下,立即發現了站在河道下游的那個曾經的“自己!”
兩界人手裡的衣袍擺在曾經的自己面前,而當年的那個她卻表情糾結,不斷向河上眺望。
在這個剎那,蘇瞳猛地一抖,猶如迎頭棒擊!
原來上一次,並不是沒有等到師傅,而是師傅為了守護她,一直藏在浪中避而不見!
若當時相見,她一定會立即穿上黃泉蓑衣,將玉卮從黃泉中撈起,師傅不願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她等了多久,師傅便激浪逆河多久!
“我懂了!這衣服……我!不!穿!”
仰天而嘯!
彷彿自蘇瞳體內湧出無盡的力量,它憤怒地撕開黑色的腰封,摘下冰冷的面具,將那寬敞的袍剪碎成縷,一絲絲地丟棄在怒號的狂風裡!
好驚人的意念!
在這個剎那,所有遊蕩於黃泉中的兩界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抬頭默默朝著蘇瞳所在的方向眺望。
蘇瞳伏地痛哭,長髮旖旎蜿蜒在地,狂風吹起她輕盈的紗裙,依稀有了幡旗舞動的聲音。她悲呼聲甚至蓋過了滔滔江水。縱然師傅聽不到她的哭聲,她卻感覺到自己正跪在師傅腳下,溫柔的手掌拂過她彎曲的脊樑,拂平她被狂風拉扯的外衣。
蘇瞳一直覺世上最脆弱的東西便是人的生命,無論年少時多鮮活的靈魂,到陽壽將盡,都逃不過死亡的審判。
就像她,費盡心力為母親求仙問藥,依舊要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變得蒼老虛弱,依舊要面對陰陽兩隔的生死陣痛。
比起人類孱弱的生命,似乎無情的石木,冰冷的雪泥要長久堅韌得多!
可木石雖然堅硬,經歷千年風雨之後,也會發脆潰爛。雪泥遇火,立即凋零,就連彷彿可以亙古長存的金屬,在萬年億年之後,也終將磨為塵埃或重入泥土。
什麼才能不朽?
世上只有一種東西是真正的不朽,它由脆弱的人在有限且短暫的生命裡創造,卻能超越生死與時光,真正永存於塵世,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與精神。
玉卮雖逝,卻依舊在黃泉中守護著她,這就是不朽。
母親幻亡,但她卻如她生時一樣愛她思念她,這就是不朽。
這個剎那,蘇瞳終於悟了。
選擇有情,便是選擇傷情,因為用心去守護的人與物,終有被黃泉捲走離開塵世的那天。無論她多努力,都不能抗拒時光變老,天道蒼茫。
只看人生在世的短暫光陰,她的道心將永遠錯漏百出,一傷再傷,直至化沙潰散,心境崩毀。
但“有缺”不才是真正的人生麼?
因為知道會失去,才會倍加珍惜,因為知道生命有限,才會在有限的光陰裡追求無限的愛與自由。
有情道,永遠不會完整,因為有情,才能見細微,知冷暖,辨真善,在相聚的歡愉裡害怕明日的分離,在訣別的淚水裡追憶曾經的幸福。
“有缺”在這種情況下,超越了“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