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地為小叔叔備下的。”
他看上去一片孝心拳拳,侍衛們沒有理由阻攔,自是讓他端茶送入書房。
沈少孤正為當前局勢費思憂心,沒空搭理沈伊,接過茶盞放在一旁,仍是看著書案上的卷宗。
沈伊含笑道:“叔叔怎麼不去宮中赴宴?”
“太吵了。”
這話一語雙關,沈伊只當聽不出其中厭煩之意,撩袍坐在書案旁,緊追不捨問道:“聽說今晚諸族使者都會赴宴,叔叔身為親王,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沈少孤斜眸睨了他一眼,語氣冷淡,“我自有分寸。茶既送來了,你還坐在這裡作甚麼?”
沈伊一生從不認得知難而退四個字,厚顏道:“我想陪一會兒小叔叔。”
沈少孤看了看他,不再強求,捧著沈伊送來的茶飲了一口,道:“還不錯。”雖是被沈伊連番打擾,他卻靜謐如舊,聚精會神地翻閱書卷,似是刀槍不入。
沈伊今時才知自己遭遇了剋星,也不禁頭痛,撐著額在旁不住沉思。眼看與郗彥約定的戌時將至,沈少孤卻坐在此處穩如磐石,沈伊一籌莫展,起身在室中來回踱步,忽然又開啟窗,望著無月的夜空,輕輕嘆了聲:“今夜倒挺像以前在東山上,小叔叔教我們讀書的時候。”
沈少孤終於笑了聲:“哪裡像了。”
“我也不知道,總之覺得眼前夜色似曾相識,也或許是太久沒陪著小叔叔一起看書的緣故……”沈伊的聲音陡然變得深沉惆悵,對著夜色怔忡片刻,轉過身盯著沈少孤,卻是少有的正容矜色,“叔叔還記得,九年前你離開時與我見的最後一面是在哪裡麼?”
沈少孤的目色倏然如冰封凝,燭火下墨瞳深幽,望不見底的黑暗。
“是在阿公的書房前,你被當時的沈府總管祁振自胸前刺入一刀、貫身而過,”夜風拂入窗扇,將沈伊清淡的話語吹出幾分縹緲,彷彿是自悠遠的天際飄來,既不真切,亦無溫度,平淡如水流出,“我當年十三歲,第一次見殺戮和血腥,這一輩子也忘不了。”
沈少孤劍眉冷冽,笑道:“我卻忘了。”
“是麼?”沈伊坐回案邊,用鳳簫指了指沈少孤胸前昔日被刀痕劃過的傷處,微笑道,“傷口正在心頭,叔叔居然說能忘就能忘,真是非常人能忍。阿公當年那樣對你,不惜讓祁振殺了你也要保得沈氏萬全,你揹負無辜罵名、受世人的詛咒唾棄,人不人鬼不鬼活了九年,如今只能避居柔然無法南歸,甚至連小夭也不肯原諒你,你心中對阿公難道就沒有一絲怨,一絲恨?”
沈少孤垂眸,身前的鳳簫被燭火映照得光澤流轉,而在他的眼中,那卻盡是往昔寒涼的光影。
少孤,少孤。
少無人憐,怎能不孤?
執有鳳簫的沈氏男兒才是武康沈氏宗祠香火的世代傳承,而他呢,那時候隨身攜帶的,唯有一把六歲時從父親書房暗自偷來、珍惜不已的寒鐵彎刀。他不過因父母一場意外的邂逅而出世,沒有感情的沉澱,沒有名分的認可,只有在利益和誘惑之間不斷衝突的矛盾和周折,從北到南,從南到北,他被遺棄過多少次,自己已記不清。直到遇見那位華綃柔婉的公主阿姐,他從此才被沈太后收留宮廷,渡過幾年不再孤苦的時光。
回憶的點滴無不似刀劍刺人,沈少孤苦笑一聲,輕輕挪開胸前的鳳簫,手指捂住胸口的傷痕,慢慢闔眸。
恨誰?怨誰?――那一夜風急雨急,陵容阿姐和謝攸雙雙離逝,祁振的致命一刀讓他在疼痛之餘更忍受著太多的絕望和憤恨,那樣毀滅撕裂的苦楚怎能輕易忘記?自己無力阻止父親,無力保護陵容,無力扭轉時局,眼睜睜看著一切的發生,只能在最後的關頭,以一命抵消所有恩仇,護得沈氏嫡脈的聲譽。可誰知他經逢劫難卻命大不死,被女帝救回柔然,再度返回東朝給夭紹送解藥時,才發現自己早已惡名昭彰、罪大惡極,那一日匆匆在承慶宮放下雪魂花,在沈太后鎮靜而又怪異的目光下,他離開得狼狽而又無奈,從此再無法東顧,從此也不敢南歸――
“小叔叔……”沈伊看著他青白的面色,忍不住道,“當年那些事,究竟是你做的,還是阿公……”
“閉嘴!”沈少孤怒喝,聲色俱厲道,“滾出去!”
“不滾。”天下也只有沈伊才能說出這樣皮賴的話。他撫著鳳簫微笑:“我說過要留在叔叔身邊伺候一段時日的。”
沈少孤再無先前的從容不迫,“啪”地合起手上書卷,正要命侍衛進來拿人,誰知阿那紇卻在此刻匆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