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遊子弟都去水邊流觴祓禊,荀延在寺廟裡修行多年,習慣了清淨,不愛往人堆裡擠,索性宅在院子裡看閒書。
董曉悅一身酒氣地闖進長留館時,他剛沐浴完,正歪在廊下竹榻上,喝茶賞花,順便晾頭髮。
最後一抹餘暉流連不去,為他鍍上了一層靡麗又傷感的顏色。
董曉悅突然卡殼,就像寫好的程式突然出了bug。
“這麼早回來了?”他見了她很驚喜,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殿下喝了多少酒?”
董曉悅強行給自己打上一個補丁:“荀公子,永年裡有棟合適的宅子出賃,明日讓陳伯帶你去看看,沒什麼問題就儘快搬進去吧。”
第62章 撇清
荀延似乎用了很久才明白過來; 笑影僵在臉上,像是忘了南遷的候鳥,被不期而至的冰雪封凍; 仍舊是展翅欲飛的模樣。
他試著張了張嘴; 又合上,如簧巧舌彷彿鏽在了口中; 半晌才發出聲音:“怎麼了?”又幹又澀; 像在砂紙上磨過。
董曉悅像捱了一悶棍; 五臟六腑都震了震; 從竹裡館誤打誤撞的邂逅開始; 荀子長一直是遊刃有餘的那個,無論是賣慘還是扮可憐,都是胸有成竹的以退為進,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真正張皇失措的時候,直到此刻。
董曉悅恨不得把說出口的話撿起來吃下去,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勉強穩住。
這時候他不賣慘了,非但不扮可憐,反而極力掩飾。他故作輕鬆地笑笑; 輕顫的聲音卻出賣了他:“殿下是不是醉了?”
董曉悅轉過身讓侍女們退下; 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理智安然無恙; 直到他們走出了院子; 關上了院門,這才輕聲說:“我沒醉。”
“是今日入宮有人說了什麼?”荀延眼中倏地燃起光。真是一葉障目,他一直把她視為自己的同類; 以為她灑脫自如,不畏人言,可人身在世,便是他也無法做到全然不受羈縻,何況世俗對女子總是格外苛刻。
他覺得周身凝固般的血液又開始流動了,冰涼的手腳慢慢回溫,不等她回答,體貼地道:“是我慮事不周,明日我就搬出去,殿下不必替我賃宅子,免得又有人借題發揮,我去建平裡尋家客舍住。”
建平裡距離長公主府最近,他去那兒住,自然是圖個往來方便。
董曉悅知道他是會錯了意,硬了硬心腸道:“荀公子,我們今後還是別見面了罷。”
荀延眼中的光像是風中殘燭,掙扎了一下,終是滅了,另一種幽暗的火從心底燃起來,慣常帶著三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時有些陌生。
他上前一步:“為什麼?”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昨晚他們還一起用了晚膳,那時還好好的,怎麼去了一趟宮裡回來,她的態度突然就天翻地覆了?
董曉悅退後了兩步,刻意與他拉開距離,不想這明顯帶著疏離意味的舉動給荀延心裡的火澆了一把熱油。
“究竟是為什麼?”他又問了一遍。
董曉悅把視線撇向一邊,好掩飾自己的心虛。她暗暗吸了一口氣,冷淡道:“沒有為什麼,那天我和荀公子說得很清楚,找到合適的宅子就請您搬出去,既然荀公子想住客舍,那也挺好,總之悉聽尊便。但是我和荀公子不方便繼續往來,還請見諒。”
“是為了避嫌?”荀延撩起眼皮,聲音像用冰水浸過,“你還是忘不了林珩?”
董曉悅下意識地想否認和解釋,轉念一想,讓他這麼誤會也沒什麼不好,說不定就此徹底死了心,一勞永逸。
她垂著頭不說話,算是預設了。
“我不信,”荀延啞著聲音執拗道,“我不信你對我毫無情意。”
眼神騙不了人,笑容也騙不了人,她看見他時是由衷感到歡喜的。
董曉悅感覺腸胃絞緊,一下下地抽搐起來,頭也越來越暈,是酒勁上來了,她只想快刀斬亂麻地速戰速決,然後回床上拿被子悶著頭睡個天昏地暗。
“沒有,就算我對你有一點喜歡,也是最膚淺最不值錢的那種,因為你的臉好看,我好色,不算什麼。”
她抬頭望了望天,最後一抹晚霞也散盡了,晚霞消失的地方是黯淡的青灰色,團團的雲像一個個剛剛熄滅的灰堆。
“天晚了,我先走了,荀公子早點休息。”她匆匆地扔下一句,便要落荒而逃。
荀延看著她朝院門溜,心裡的火直往上躥,他在寺廟吃了十來年素齋養出的溫吞性子,到今天算是前功盡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