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日來講學,簡直正中鍾蔚的下懷,令他喜出望外,故而連病都顧不上,裹成個毛團子親自來替他撐場。
在座學生中除了常山長公主都是有志於經學的,聞言都是一臉喜色,衛家十一郎的才名數年前已聞於洛京士林,許多人都期冀著能一睹風華,如今也算是一償夙願了。
鍾薈當年好歹也是洛京第一才女,聽到此處也興奮起來,倒把那莫名其妙的尷尬和羞慚暫且撂下,心裡的《清靜經》也不念了,豎起耳朵,微微偏過臉去望著衛十一郎,眼中如同其他學子一樣,充盈著好奇和求知的渴望。
衛琇冷不防叫她這麼直直地一望,心跳到了嗓子眼,臉頰開始發燙,又怕叫她看出端倪,強自定了定神,垂眸翻開書卷緩緩道:“今日就從《漢廣》開始講罷,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在座諸位精通《毛詩》,想必對《詩序》瞭若指掌,哪位願為衛某闡明其義?”
第106章
衛琇所指的是《小序》,在座諸位弟子自然是熟讀成誦的;都有些躍躍欲試;只是生怕顯得飛揚浮躁,班門弄斧,徒惹夜郎之誚。
衛十一郎明白他們的謹慎,溫和道:“不必顧慮;暢所欲言便是。”
鍾七郎略有遲疑地望了望坐在衛琇身旁的鐘蔚,見堂兄對他點頭,這才朗聲道:“《漢廣》一詩小序言:‘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於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漢廣乃是漢水之名;《書》曰:‘嶓冢導漾水;東流為漢’。此詩謂男無思犯禮;女求而不可得。”
衛琇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讚許和欣賞;鍾家子弟的功底無可挑剔;他隨意所指;便能一字無差地背誦出來;顯然已將詩序與箋義爛熟於心。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韓《詩》作‘休思’,齊與毛同,作‘休息’,”衛琇接著道,“在下竊以為,‘遊’與‘求’合韻,此‘息’或為‘思’字之誤,見喬木而言休息於其上,是以意推之。
“《詩序》之言甚是分明,想必沒有疑義。《漢廣》與《桃夭》同為文王之化,后妃所贊,經陳江、漢,是取遠近積漸之義——諸位自幼學毛詩,日久年深,可謂根深蒂固,然在下竊以為,奉一家一論為圭臬,難免落入狹隘偏僻之窠臼,並不十分可取。”
學生們不由面面相覷,然後齊刷刷地去看坐在衛十一郎身旁的鐘蔚,他們先生向來主張的是“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不知聽聞此種大逆不道之論是會大發雷霆呢,還是大發雷霆呢?
鍾蔚如何看不出來這些學生幸災樂禍的神色?他方才好容易將一個噴嚏憋了回去,鼻尖又有些發癢,可是撓癢癢勢必就得將手從狐裘中伸出來,單是想一想便退縮了,此時心裡正不爽利著,當即圓睜雙目,雨露均霑地將他們一個個都瞪得低下了頭。
鍾蔚在心中一嘆,無端升起種曲高和寡知音難覓的蒼涼之感,他若是個黨同伐異泥於一家之言的人,如何會讓衛十一郎來講學呢?只是怕弟子們根垓不深時所學過於龐雜,難免迷蹤失路,捨本逐末,怎麼這些小白眼狼就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呢?
鼻尖越發癢了,他延捱不過,只得從衣襟中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便聽“噗嗤”一聲輕笑,循聲一瞧,果然見司徒姮用扇子掩著口鼻,眼睛彎成了新月。
天寒地凍的看什麼扇子,看著都冷得慌,真是附庸風雅俗不可耐!鍾蔚心道,全然不顧此時才九月末——他因喜靜懶動,便格外畏寒,這幾日又病著,房中已早早生起炭盆了。
衛十一郎風度翩然,嗓音如同清泉漱玉,講學時更是有種別樣的儒雅風流,端的是賞心悅目——常山長公主做夢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會放著這樣的風景不看,反而津津有味地盯著一個病懨懨的男子撓鼻子。
“列位先讀《序》,後讀本詩,難免先入為主之見,”衛琇又將在座的弟子挨個看了一眼,目光最後落到姜二孃身上,“敢問這位小娘子,此前有否讀過《漢廣》之序?”
鍾薈先前正聽得入神,被他出其不意地一問,不由自主想點頭,驀地想起自己眼下扮著蘇家的婢女,點到半路硬是拗成了搖頭。
《漢廣》一詩在民間廣為傳唱,聽過本詩並不稀奇,可詩序和箋註卻不是一個婢子會了解的——按姜家的門第和積蘊,原先的姜二孃只怕也是聞所未聞。
“那便好,”衛琇將《漢廣》全詩緩緩誦了一遍,微笑著看向她,問道,“勞駕小娘子告訴在下,此詩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