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潤文雅的少年握著那杆紅纓銀槍站在了演武場上,用金線鉤著的白色衣袍在日光下有一種耀眼的光澤,素衣銀槍,如龍蛇般遊走,他在與蘇杭比武,蘇杭用的是劍,他用的是銀槍。
那是樓家歷代相傳的槍,古舊卻鋒利著,紅纓一代代地換,鮮豔如初。
兩人皆是點到為止,樓越的溫文與蘇杭的凜冽,恰如日與月,交相輝映。
那也是謝清宵第一次意識到,父親口中那個甘做傀儡的清澈少年,似乎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樣天真無知。
樓越頓下手裡的銀槍,似是感應到了什麼,轉首向著謝清宵的方向微微笑起來。
謝清宵怔然看著他一雙毫無焦點的瞳孔,剎那無以成言。
她說:“王爺的眼睛是何時傷的?”
樓越一執銀槍,淺笑道:“幼時被一女子綁於樹上,撞傷了頭,自此雙目再不能視物。”
謝清宵呆怔當場,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謝黎無心的一次玩鬧,會令這個原本就失去雙親的少年從此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
自此之後,謝清宵長留洛淼,悉心照料樓越,寫語屢屢趕了她走,可她偏又固執地回來。
直到樓越有一次親自將她掃地出門,她才倔強地在北靜王府站了一夜,第二日樓越開啟大門,便只伸手接住了醉倒在他懷裡的謝清宵。
謝清宵固執至此,樓越也甚是無可奈何,哪怕是整個江南謠言滿天飛、人人嗤笑謝清宵的大膽放肆,她也不改其初衷。
“阿姐欠了你的,終究還是因我而起,這債,我註定是要還的。”謝清宵執了樓越的手,滿容的倔強,眼眸帶著清潤的笑。
盲目的少年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從腕上慢慢褪下那隻石榴石的手鐲,套進了謝清宵的手腕上。
“你若是後悔了,就將這鐲子還我,我便明白了。”坐在日光之下的少年淺淺笑著,眉目入畫,衣白如雪,發黑如墨,整個人有一種分明的俊秀,然而這種俊秀裡到底帶著疏離的清寒,讓人瞧著總覺得咫尺天涯。
謝清宵卻不在意,她覺著自己能長久地堅持,她覺著如果不曾努力過,那她必定是要懊悔終身的。
她很清楚橫亙在她和樓越之間的是什麼,多年來,謝家處處制肘著樓越,幾乎將這個雙目失明的少年逼得連自己的城民亦保全不了,說到底,是謝家害得他目不能視物,是謝家迫得他忍氣吞聲隱瞞災情,也是謝家逼得他不得不用自己的生死來做幌子去反擊。
她的四哥謝桓曾警告過她說,那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隱忍著謝家多年來的苛刻壓迫依舊能笑臉相對的少年,遲早有反咬一口的那一天,到時夾在中間痛苦的只有她自己。
謝清宵一笑而已,樓越是什麼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又何須旁人提醒。
她不會幫著樓越去對抗謝家,甚至因為這是生養她的家族而百般護佑,所以在西辭與持盈到達千辭之時,她便邀了持盈出來吃酒,後來又腆著臉皮去要那一本帳薄,盡心盡力。
她既愛謝家,也愛著樓越,這樣的愛讓她心力交瘁。
在得知樓越失蹤的那一刻,儘管她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那是一個騙局——一個針對謝家的騙局,她還是義無反顧拋下一切地去了。
滿眼的破碎山石和波濤暗湧的泥漿,她由謝家密衛一路護著奔波,漫山遍野地找。
直到看到那個單衣素白的身影遙遙立在山巔,潔白乾淨得如一隻鶴。
那一刻,滿身泥水的少女在山澗放聲大哭,哭到一眾謝家密衛都慌了神。
在樓越雙目失明的時候,她沒有哭。
在得知樓越失蹤的時候,她也沒有哭。
在看到樓越那樣居高臨下地向著她微笑的時候,她竟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往下掉。
一直到很久之後,謝黎問起的時候,謝清宵才淡淡地解釋說:“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髒的,不是我做錯了什麼,而是他覺得我身上流著的血脈是髒的。因為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厭棄。”
他曾說:“這謝府裡最乾淨的便是五小姐。”
然而她終有一日,在他眼裡看到了令人如墜冰窟的厭棄。
樓越終究還是騙了她,他對洛淼的忠誠和對謝家的憎恨勝過了年少時候那點點滴滴的美好。
愛總是容易忘記,恨卻可以記得很久很久。
謝清宵終於明白,有些事並不是她努力就能完美,也並非她的錯,甚至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生而如此。
她託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