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上來。”商晟道。
狐韌聞言面不改色,從袖中掏出一份奏摺,雙手遞給小跑下來的侍臣。
商晟展開,直接看向最後——“花傾之,再拜,謹上。”一瞬間,被愚弄的憤恨,放虎歸山的懊惱,將眼前的奏摺連同“花傾之”三字一起撕碎的怒火在商晟胸中瘋狂肆虐,而與此同時殿上的臣子們卻覺得氣氛倏的降到了冰點。
然而商晟終究是心思秘而不露、喜怒不行不張的商晟。片刻失態之後,他將奏摺不輕不重地撂在身前玉案上,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找個合適的姿勢倚在御座上,臉上掛上了戲謔的神情,“右相侃侃而談,朕還以為是你自己的想法。”
“臣覺得寫得好,所以背過了。”狐韌不以為意,也不看商晟又有些轉陰的臉色,持笏躬身一揖,續說道,“請陛下容臣說完。”
“朕看過了,心裡有數。”敷衍、輕慢和絲絲的不耐。
“但臣以為後面說的更好,奇文當以共賞。”狐韌顯然不是知難而退的人。
商晟被二度激怒,雙拳暗暗握緊,目眥張開,精純深黑的瞳孔彷彿他隨身佩劍上的黑曜石閃著嗜殺的光彩,臉部線條緊繃,刀刃齊斬的山峰一樣。
狐韌卻將商晟的不置可否當做預設,朗然道:“昔年戰亂,多死壯年,徭役繁重,不就農時,望今日之壟上,黃髮扶犁,婦人挽耬,稚子揮鐮,始不及其高,向有富土,難有豐產。此其二也;復農耕,在民力,復民力,在生育,使韶年稚子口賦與成丁同,古未之有也。民有不堪其負者,生子而溺,其悲也哉。長此以往,有地無耕,蒿蓬遍野,地以之貧。此其三也。”
“當!”商晟拂落了玉案上的筆架。
狐韌充耳不聞,“伏望陛下慎查之,薄賦稅,輕徭役,解民之憂。初至錦都,無有寸功,願辭三千食邑,以實國用。身無官品,敢言天下,非妄也,悠悠我心,拳拳赤誠,陛下明鑑”洪亮的聲音迴盪在大殿的每一個角落,帶著迴音。
“哐!”這回直接踹在了玄玉案上。
狐韌也終於閉上了嘴——因為,他說完了。
從上望下去,逆光中,狐韌的身影不高大卻很挺拔,商晟捏了捏眉心。
季嫵每年都要親手為丈夫縫製一件冬衣,從玄都到鈺京,從世子妃到王妃再到帝后,這一點從未變過。不過因為收到了傾之的信,今年的衣服提早做好了。
明政殿。商晟支著額,不知是在深思,還是在出神,直到季嫵走到他身邊,他才覺察。一抬眼,就對上季嫵的笑眸,“聽說昨日朝上,右相又頂撞陛下了。”
商晟嘆了口氣,起身舒活筋骨,季嫵很自然地走到他身後,幫他揉肩拿背。
“有些人,看著心煩,離了卻還不行。”商晟的語氣甚是無奈。
他不是昏主,氣雖氣,心裡卻還明亮:朝堂上最難得的就是敢直言、敢頂撞、不畏帝王威、不懼五鼎烹的傲氣、硬氣和血氣。缺了這種氣度,則朝綱軟弱無骨,而缺了容忍這種氣度的氣度,則朝堂萬馬齊喑。
季嫵“撲哧”樂了,說道:“我倒想起一個比喻,正合適形容右相。”
“什麼?”商晟轉過身,看著季嫵,十分好奇。後者低下頭去,掩口而笑。輕咳兩聲,止住笑意,才抬起頭來一臉認真道:“黃臉婆。”
“啊?”商晟有些不可思議的微張了嘴,“怎麼說?”
“陛下想啊,十三新婦,面若桃花,手如水蔥,誰不喜歡?可歲月無情,家事勞心,待得青春不復、人老珠黃,黃鸝音變成了公鴨嗓,俏佳人變成了黃臉婆,還不是越看越厭。可厭歸厭,一旦休離,衣食住行卻頓時亂了章法,寒無冬衣,飢無熱飯,這才發現原來早就一日也離不得這黃臉婆了,所以”季嫵說著便覺好笑,“陛下還是委曲求全,認了吧,也忍了吧。”
聽了季嫵精妙的解釋,商晟釋懷,哈哈大笑,從昨天便陰鬱的心情登時轉好,心想有機會定要當著群臣的面說道說道這“黃臉婆”,也讓狐韌吃吃癟。可無意間掃上季嫵眼角不淺的皺紋,商晟心下一動:她這話裡是不是也帶了幽怨?
“季嫵,你不老。”商晟輕聲道。
季嫵抬起眼來,帶著笑意,“我何時說過自己老?是陛下嫌我老了?”
“我沒有”他待要解釋,她卻說,“晟,你不知道,對女人來說做個男人離不得的‘黃臉婆’也是種幸福。”那畢竟,還是“離不得”的。
商晟心頭空了一片:幸福嗎?卻是意難平吧。可他有什麼辦法,他得要個孩子啊,而季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