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童子,不知怎樣保他家萬世財主命,看他磕完頭,便召喚了小烏一頭扎進我眼饞了三百年的山林裡去。
從此,即便我一次也沒顯靈,廟裡神仙下凡的傳聞也還是堅定不撓地傳開了去,破破爛爛了三百餘年的財神廟被修葺一新,香火繚繞。
我三百年裡清靜慣了,甫一遇上這等盛況,一時間有些接受不能,且無論怎麼想都覺得受之有愧,加之每日厚重的香火氣著實燻得我眼疼,遂與小烏合計了合計,索性棄了那廟宇,下山去尋住處。
下山入了鎮子,才算真真地入了塵世。
塵世煙火氣可比那廟堂裡的香火味好聞多了,街邊賣的那些小食也比廟裡的冷供豐富,只可惜我一副泥胚做的小身板,樣樣只能聞聞味兒,入不得口。
化成人身卻仍舊比不得凡人快活,唯有豔羨。
我無事可做,在大街上閒逛時,居然也有許許多多的人來問我是誰。我原以為,只有那些精怪才是最聒噪的。
這問題我實在答得厭煩,便只好裝冷酷,或裝耳聾,被逼問的緊了連傻子也裝。我曾在水裡照過自己的影子,與尋常女子並無二致,沒有多一隻眼,也沒有少一個鼻子,實在不知他們怎的對我這般好奇。
不過橫眉冷對總不會錯,我雖為人形,卻其實也鬧不明白自己究竟算個什麼。說是精怪吧,我偏偏沒有一丁點兒靈力,可是有這麼一副泥巴身坯,正經也不能算作個魂靈。是以,對人多些防備,能夠自保才是頭等大事。
只是,人禍可防,天災不能知。我這個泥巴身子,頭一個天敵便是水。本來在廟裡不能動彈的時候,破廟年久失修,免不了外大內小地被澆那麼幾回,身被彩釉,也沒覺得雨水有什麼了不得,可化成人形後,第一滴雨落在我身上時,便像是被狠狠烙了一記,也說不清是灼燒還是冷刺,真真疼痛難忍。
我便恨起了雨天。
偏偏如今又是多雨的盛夏,我少不了被堵在樹下抑或別人家的房簷底下,與小烏緊緊相偎。
而那個人,便是出現在一場幾乎將我逼入絕境的大雨裡。
我從前以為,雨都是一樣的,風也是,管你聲勢怎樣浩大,怎樣凶神惡煞,過了便是過了,不會有誰去費心記憶。可後來才明白,不論是雨還是風,即便只是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總會有人忘不掉。
於是當那個人出現的時候,我便死死地記住了那場大雨。
他站在雨中,卻像被封在看不見的彩釉殼裡,雨水溫順地徘徊在他周圍,那一身清逸的長衫顯得格外精神。
我一邊嫉妒他,一邊小心地往房簷下縮了縮。雨水太大了,我腳尖距離那攤水漬不過一指寬而已。
他應是看到我了,大步向我的方向走來。
我缺暗暗打定主意,若他像別人那般,嘻嘻笑著問我“小姑娘你幾歲啦?”這樣連我也搞不清楚的古怪問題的話,不管什麼雨水不雨水的,我鐵定一腳踢他出去。
孰料,他只是緊緊盯著我,越來越近,眼神中帶著一種讓我有點不敢妄動的警告意味。
他比我高,離我愈來愈近,直至半個身子也擠進狹窄的房簷,看著我的時候微微彎了彎腰,他身前的雨水一下便湧進來,我只好盡力踮起腳尖,這下便顯得更近了。
這麼近的距離,我輕而易舉地發現,他的眼睛竟然是藍色的。
這個人真狡猾,把自己的溫柔藏得真深。
我衝他笑了,為了他眼底那一抹親切的溫柔。
他的眼睛眨了眨,一隻大手便落在我頭頂上:“百喬,總算找到你了。”
所以,我終於遇上一個別緻的人。
只有他是不一樣的——他沒問我“你是誰”,他只是說:“百喬,總算找到你了。”語氣熟稔得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一千年。
百喬,百喬。
這是我的名字麼?
我順從地被他的手撫摸,滿足得只差不會像貓咪一樣咕嚕。噓,他討厭貓咪的,可不能被他聽見。
啊呀真奇怪,我怎麼會知道這個?明明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我挺想問一問他是誰,可是連我自己都那麼討厭被人問那個問題,他大概也是不會喜歡的吧?這樣一想,我便忍住了。
反正我也不認得他,他若憋不住,會同我先講的。
我不知自己怎麼會這樣篤定,真真彷彿已知交甚久。
我忽然想到,我那好幾百年之前的上輩子,那一聲宛若粉身碎骨的巨響之前,會不會和他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