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點名上路的時候,不論是殺人如麻的,還是讀過萬卷書的,每個人都軟得像根煮熟的麵條,被攙扶著離去。
按照說書的講法,總有幾個英雄人物,臨死時還能談笑風生,龍行虎步。但林山石住在這三四天了,目睹了幾十號人被砍,能視死如歸的一個都沒有。
他暗暗告誡自己,如果上路,絕不癱著,一定要自己走路,這是一位武者最後的尊嚴。
牢房裡也偶爾有被冤之人,發現時日無多,終日以淚洗面,訴說委屈。剛開始大家也都聽著,有時還陪著流兩滴淚。說得多了,就都打著哈欠走開了。偏偏這種人都不知趣,一遍又一遍的傾訴,沒人聽就發癲發狂,弄得全倉睡不好覺。本來到這兒來的心情都不好,最後幾日只想強顏歡笑。真來了一個提前哭喪的,自然心情大壞。於是紛紛告狀,告狀的多了,這人就會被關去一個叫“黑木洞”的地方。只消得十來個時辰,任鐵打的漢子,出來後也就聽話了,人就這麼脆弱。
林山石悄悄問過:“這黑木洞有何厲害之處?”按理說,將死之人應該什麼都不怕了。被關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是死人待的地方。
林山石心想反正要死了,不如提前試一試死人是什麼感覺。他猶豫了一陣子,始終沒有勇氣出格。又痛恨自己這輩子總是猶猶豫豫,快走了還不爽利。於是就壯著膽子大哭大鬧,大聲叫冤,終於也被送去了黑木洞裡。
黑木洞果然是個洞。也只是個洞,洞裡面有個板子,犯人躺在板子上,鐵環夾住自己的手和腳,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沒人管你,沒人說話,沒有意義。在這抬頭看不見天,低頭望不見地的地方,你就這樣躺著,就如一根木頭,這就是監獄最重的刑罰。洞門一關,你被萬丈紅塵拋棄。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去,也不知道在這裡可以幹些什麼,只有死寂,絕對的死寂環繞著你。這比木板子、老虎凳、十指穿心等更能摧毀人——人可以活在悲慘裡,但不能活在飄渺中。剛開始大約兩個時辰還好,樂得清淨。過了兩個時辰,林山石就出現了幻覺,強烈的口渴,強烈地想跟某個活著的東西說話。身體完全不能動,尿在身上還是其次,經常覺得腰部、腿步都被蟲子咬了,又麻又癢。腳上的肉開始腐爛了,卻愛莫能助,甚至不能用手撓一下。黑木洞,黑木洞,自己果然是黑色洞裡的一塊木頭。他開始有一種回到人群中的強烈衝動,如果能夠回去,跪著求別人也行。只要活著,哪怕多一會兒——這就是全部希望。又過了幾個時辰後,林山石感覺自己從意識到身體一潰千里了。他哭著大叫希娣,又說出一串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若有六道輪迴,他已經不在“人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劫,又或許只是幾柱香。林山石恢復了部分感覺。洞頂有一些積水,髒兮兮的水時不時掉下來幾滴。林山石下意識地張大嘴等著,不知等待了多長的時間,舌頭麻掉時,勉強接到一滴。人又活了過來。活過來更加痛苦,但就是不想死,其實不是自己不想死,是有種巨大的力量不想死。他也想自己憋氣憋死算了,可到了最後時刻,鼻子總會不聽話,自動調節過來。林山石發現,人只是一顆棋子,貪生怕死是一種設定好的路數,誰都不是下棋的人。
漸漸地,洞裡積水日多,自己的身體泡在水裡邊,就像具餓殍浮屍,耳邊響起哀樂,像是丫頭喜歡吹的壎。他覺得背後不光是癢,而是被蛆爬滿了身子。頃刻,一種強烈的恐懼,如冰雪突至,身體剎那間每根汗毛都打起了冷顫。腦袋卻莫名亢奮,他不想死,於是猛運一口氣,把身上的蟲子抖掉。等累得虛脫時,往事就如同皮影戲般一幕一幕的自動放映。
他出身在山裡,自幼貧困,一個村的人都是一個祖宗卻常常為一口井水打得頭破血流。父親告訴他若能學門本事混出村子,日子就好過了。於是他拜入白鶴門,比誰都用功,師父告訴他學成之後就江湖之大任他闖蕩,於是他謹守門規,日夜苦練,根本感覺不到快樂。他曾經喜歡過一個姓黃的姑娘,一整年裡天天夢見她,但少林規矩何等森嚴,未出師者嚴禁約會,等他出師時姑娘已經有主了。後來他娶了袁氏,在漳州城裡站穩了腳跟,心心念唸的仍是闖蕩江湖,現實卻只有柴米油鹽。這種日子與其說是幸福,不如說是習慣。妻子跟他說再過幾年,攢夠了錢家裡好過了就放他出去,可這錢好像什麼時候都賺不夠。他每天聞雞起舞,別人都說他喜歡功夫,其實一開始他只是為了博一個前程,等他真的喜歡功夫的時候,妻子告訴他功夫已經沒有用了。他也曾心滿意足,望著耕牛曬太陽,沒事數數徒弟,誰知道這一切有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