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自始至終沒有免疫。
周小川他們家不算有錢,也就和我家差不多吧,實現在所謂的“工薪階層”,不過比幸運程度他就不如我了,他爸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成了右派,在建安裡一巷靠馬路那排院子的山牆後頭,臨時搭的臺子上挨批鬥,胳膊讓人擰在身後,頭壓得很低很低。當時的場景我沒看見,這些都是大人的陳述,但我想,如果我看見了,肯定會嚇死,如果川川看見了肯定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吧。
那個年月對於大人們而言很艱難,但對於無知的孩子卻沒有什麼影響,我們那時還太小,趕在文革中後期出生,童年結束的時候文革也結束了,記憶中似乎只有人們軍綠色、灰色、藍色的衣服,還有人人手中的小紅本和家裡成堆的毛主席像章,對於那場浩劫究竟從人們心中劫走了什麼,我們一無所知,至少那時一無所知。
川川他爸直到七三年年底才放出來,那年我五歲,川川四歲,但經過一年多的摧殘,他爸感覺比他爺爺都顯老,不是我誇張,那個年月,人不死,心也死了,人不瘋,心也瘋了,人不老,心也老了。我和等慶幸我那時的無知,若已初涉世事,怕是會在有更多領悟的同時經歷更可怕的毀滅吧。
文革結束那年我七歲半,不過對誰我都喜歡說虛歲,川川也是。在建安裡頭條全跑到街上慶祝粉碎四人幫的時候,我們倆就跟在大人屁股後頭在人群裡鑽來鑽去,揀地上沒點著的紅色小鞭炮,一邊揀一邊往自己衣兜裡塞,然後我拉著他的手一直從秧歌隊尾追到排頭。鑼鼓點驚天動地,滿眼都是誇張的笑臉,腳下踩著鞭炮爆裂的紙屑,我們好像比那些大喊“勝利了”的人們更快樂。等到人群漸漸安靜下來,鞭炮和鑼鼓也不再響的時候,我們已經跑出去好遠了,回頭看,似乎只有護城河水躍過矮壩時的轟鳴
那是一天發生的事嗎?還是說持續了很長時間?不記得了,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只是瑣碎,我們在乎的,能讓我們興奮不已的,只有口袋裡滿滿的紅色小鞭炮,那些鞭炮我一直儲存到春節,不過川川不一樣,他回到家當天,那些鞭炮就讓他爸給點了,放了。後來川川告訴我,那天他爸喝多了,醉到胡言亂語,還半夜在院子裡高唱“川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大人們可能是“氣沖霄漢”的,我們卻不懂得何謂“氣”,何謂“霄漢”,這種不喊出來不為快的感覺我們不知道,直到好多年以後,有了厚重的人生積澱之後,才找到了“氣”的存在,但“霄漢”的高度卻始終不能摸索到,亦無法憑仰望來目測,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股氣似乎缺了點什麼,總也“衝”不上去,大概缺少的就是壓抑,沒有窒息過,就不懂得順暢呼吸的快樂。
七七年,我和川川上了小學,同校不同班,但上學放學都一起走,那段日子不可謂不快樂,在中國重新解放了一次之後,我們幸運的走上學生生涯,和父母那起根兒上就“讓四人幫給耽誤了”的一代人相比,我們幸福得可以讓所有人羨慕,雖然那時我們並無自知。
那時候我每天都先去五巷找川川,然後再一塊兒去學校,沒有家長送,因為當時馬路上車不多,學校也不遠,我們倆就那麼一路走一路聊,上學放學都如此,好像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的人生最大毛病開始暴露出來了。
頭一回讓人說我“貧”是在學校,老師氣得當堂扔下粉筆就找我爸單位去了,結果那天晚上我讓他狠狠教訓了一頓,老爺子指著我鼻子罵:“你小子貧!再貧!再貧我給你戴嚼子!!”
說起來當時是真把我爸給氣壞了,要不他怎麼也不會這麼暴跳如雷,我當時也真讓他給嚇住了,生怕那當鉗工的大手一巴掌拍死我,結果,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下了保證之後,我整整一個星期上課保持手背後。累,但打心眼兒裡覺得是應該的。
這算是一次出醜經歷了吧,但在川川看來只是他的笑談,而且在笑過之後他還做了發揮。
“嚼子?就是驢拉磨的時候嘴上套的那個?”
“放屁!那是籠頭!我這個是馬嘴裡勒的!”
當時我說得振振有詞,還覺得自己特有知識,但後來一想才回過味兒來,什麼籠頭嚼子,不都是牲口嘴裡的東西嘛!嚼子也不見得就比籠頭高階,只是造型上可能更簡約,更顯得上一點檔次,但本質並無區別,而且嚼子這東西讓我耿耿於懷的,是周小川從那之後就認定了它,並且將之變成了我的“愛稱”。
這個“愛稱”一跟就跟了我好些年,直到年過而立仍舊沒有改變。
我後悔啊,後悔啊,悔在當初沒給周小川也起個外號,可見我夠老實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