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書架。一個多寶櫥,上面一張小木炕,米色小泥繡花的鋪墊,炕几上供著一個粉定窯長方磁盆,開著五六箭素心蘭。正面掛著六幅金箋的小楷,卻是一人一幅,寫得停勻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靜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詞客,一幅是劍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幾首和韻七律詩。再看上款,是媚香囑和《長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韻,春航心裡更加起敬。想道:“原來他會作詩。”便問道:“這是和你的原韻,想必詩學是極淵深的。”蕙芳笑道:“草草塗鴉,不過湊幾句白話罷了,會作什麼詩?”春航道:“原唱呢,為何不寫出來?”蕙芳道:“去年袁寶珠替我寫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遺失了。”春航再將蕙芳細細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舉止清高,吐屬嫻雅,絕不類優伶中人。你是幾時到京來學戲的?”蕙芳臉上便有愧色,嘆了一口氣道:“問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親也曾作過官。”春航立起來道:“失敬了,我原說不像小家出身。但你為何要學這個行業呢?”蕙芳便眼圈紅起來,道:“請坐了,好說。”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時隨宦雲南,八歲上母親死了,到十二歲父親被上司參劾,一氣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來兩袖清風,毫無私蓄,就有些須囊橐,都被幾個親戚長隨,豆分瓜剖的去了,單剩了一個老家人與我。在雲南住了一年多。可憐舉目無親,那些勢利場中,誰肯照拂,全仗老家人肩挑步擔過活。實在支援不下去了,只得同老家人回家。路上又吃盡了幹辛萬苦,走了一年零兩月,才到蘇州。只落得蔓草荒煙,桑田滄海,親鄰冷眼,袖手旁觀,一枝之借,一飯之餐,竟不可得。在廟裡住了幾天,訪得一個親戚在直隸作幕,又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糧船進來。先上了保定,到那親戚的住處一詢,誰知他鬧了一件事,已經發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處,你說這命運低不低?”春航道:“山窮水盡疑無路,以後便怎樣呢?”蕙芳道:“我們在保定作什麼?便想到京來尋一條生路,可可走到前門外,即遇見一個好人,是同鄉又是我的蒙師顧先生。他是個秀才,見了我們這般狼狽的光景,他便拉了我們到他寓處,前前後後問了一番。
你說我這先生在京裡作什麼?”春航道:“自然處館了。”蕙芳道:“他卻不處館,他的行為到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歲。他進京來便天天聽戲,錢都聽完了,戲卻聽會了,認識了許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戲的師傅。遇著那年鄉試不中,他便燒了那些文章,入了聯錦班作了小生。”春航道:“這到是達人所為,毫無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們,遇著空閒時,便教我讀書寫字,並講究些詩詞,我們安安穩穩的住了。只可憐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風霜,心內又愁悶,進了京就病;病了兩月死了。那時我更覺形單影隻,進退維谷,只好依著先生為命。直到前年春間,先生苦勸我學戲,我起初不願,後來思想也無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學了幾齣,漸漸的日積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詩,每制一詩,必講給我聽,教我學作,不過不通就是了,自己卻也高興起來。誰知薄命不辰,深恩未報,先生去年夏間,又染時症物故,煢煢獨立,顧影自憐。”說到此,便硬嚥起來。
春航聽了,也著實傷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換,倒嚐了多少世態。”又安慰了幾句,吃了兩杯茶,蕙芳便問春航道;“你既好聽戲,於各班中可曾賞識幾個腳色麼?”春航笑道:“我是重色而輕藝,於戲文全不講究,腳色高低,也不懂得,惟取其有姿色者,視為至寶。起初孟浪,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為傾國。及瞻仰玉顏,才覺妙住菩薩現蓮花寶座內,非下界凡人所得彷彿。前此真如王右軍學衛夫人書,徒費歲月耳,慚侮無荊”蕙芳聽了春航幾句話,已有一半傾心,目視春航,好一會不言語,便又笑道:“你說以有姿色的為至寶,但不知所寶在那一樣?”春航便站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滿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人,你試猜一猜?”蕙芳便紅著臉道:“我不會猜。”春航道:“我也不為別的。”蕙芳便正色問道:“你為什麼?”春航道:“只要姿色好,情性好,我就為他死也情願。”蕙芳道:“人家好,幹你什麼事,要為他死?你且說那可寶處?”春航道:“你聽我說,我輩作客數千裡外,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最難,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處,就說可寶,也不能說他是至寶。”蕙芳道:“奇談!什麼四等的好友,定要請教。”春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陽明月,微雨清風,輕煙晴雪,即一人獨坐,亦足心曠神怡。感春秋之佳日,對景物而留連,或曠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