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我腦子,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什麼也沒想。
父親說,還嘴犟?你腦子裡一定在動什麼壞念頭,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我被他逼急了,橫下一條心,對著他嚷嚷起來,媽媽說得對,公狗才亂搞母狗!你到底為什麼要亂搞女人?我們家現在這個樣子,都要怪你的——我沒能說出那兩個字來,父親慌張地瞪著我,兩隻手掐住了我的喉嚨,把那兩個字消滅在我喉嚨裡了。即使在憤怒中,他還是保持了冷靜,也許怕我窒息,很快他鬆開了手,在我臉上補充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他說,沒想到兩個月不見,你這孩子就不學好了,整天在琢磨什麼?下流透頂!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也罵我下流,與母親相比,他是沒有資格罵我下流的,如果說我下流,那是因為他先下流了。我有滿腹的委屈,可我不願意對父親說,我正要往屋子裡跑,聽見院門被撞開了,鐵匠的兒子光明拿了個鐵箍站在我家門檻上,一聲聲地喊著,空屁,空屁,我來營救你,我們去滾鐵箍吧!
誰要你營救我?我沒好氣地罵了光明,滾什麼鐵箍?滾你媽個頭去!
《河岸》:生活作風(3)
我父親疑惑地看著光明,光明你過來一下,我問你,你叫我家東亮什麼?
空屁。光明爽快地回答,叫他空屁呀,現在大家都叫他空屁了。
河岸 22。 生活作風
討厭的鐵匠兒子被我趕走了,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禍害,他洩露了我的綽號。我父親對這個綽號很好奇,你為什麼叫空屁?他皺著眉頭審視著我,以前你沒有綽號的,叫什麼綽號不行,為什麼要起這麼難聽的綽號呢?
你去街上問別人,我不知道。空屁就空屁,我不姓你的姓了,我不姓庫,姓空,我也不叫東亮了,我的名字是屁,我叫空屁。
你給我住嘴,告訴我,這綽號是誰給你起的?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沒用了。我忽然感到傷心,朝父親嚷嚷起來,都怨你,你把我也連累了!你以後什麼用也沒有了,我是空屁,你也是空屁!
父親沉默了。他走到門邊,探頭朝門外的街道張望了一眼,馬上就把門閂上了。很好,很好,我也是空屁,你別委屈了,是我先做了空屁,你才變成空屁。他嘟囔著,突然苦笑一聲,罵了句髒話,媽了個,回到家,還是隔離審查嘛,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工作組審查我,老婆審查我,兒子也審查我!他嘴裡發著牢騷,目光幾次與我對接,都閃開了,他不敢看我怨恨的眼睛。
後來父親蹲在橫跨院子的晾衣繩下,打量繩子上的一堆鮮豔的演出服裝。那都是我母親年輕時候穿過的,她悉心儲存著那些服裝,每年冬天都要拿出來晾曬。繩子上懸掛的是春天,一派鶯歌燕舞的景象,有維吾爾族的小花帽,鑲嵌金線的黑背心,翠綠色的燈籠裙,有藏族的半截袖,氈靴,彩條圍裙,有朝鮮族婦女的白色長裙和紅色腰帶,還有兩雙芭蕾舞鞋,像四把美麗而柔軟的刀子,耀武揚威地掛在繩子上。
父親仰著頭,不時地眨巴著眼睛,看得出來,他是在藉助那些服裝回憶母親風華絕代的舞臺生涯。他撥弄了一下芭蕾舞鞋,摘下小花帽,輕柔地撣著帽子上的灰塵,我聽見他在一聲聲地嘆氣,然後他突然與我談起了母親的藝術才華,表情看起來非常沉重。東亮啊,你母親最可憐,我連累了她,她什麼舞都能跳,什麼歌都能唱,這下哪個文藝團體也調不進去了,可惜了那麼好的藝術才華!我說她不調走才好,要不然我們家誰洗衣服?誰做飯?我父親失望地瞪著我,你這孩子沒出息,光知道吃。我說,不跳舞不唱歌死不了人,不吃飯要餓死人的!父親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這都是誰給你灌輸的庸俗思想?我們平時是怎麼教育你的?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並不適宜談教育,教育的話題突然中止,他站起身朝我走過來。東亮,我跟你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記在心裡。他拍打著我的肩膀,說,現在我們家是非常時期呀,我告訴你,以後要想吃你母親的飯,要想維持我們這個家庭,都靠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現,要讓她高興,千萬千萬別惹她生氣!
我聽懂了父親的叮囑,非常時期,我知道母親對於我們這個家庭的重要性,可惜這個責任落在我肩上,有點張冠李戴,我沒有什麼信心取悅我母親。說起來悲哀,我只有惹她發怒的訣竅,至於母親的快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不瞭解我母親,不瞭解她的心,她在文藝舞臺上的笑臉是伴隨音樂綻放的,家裡沒有舞臺沒有音樂,我從來不知道母親高興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河岸》:生活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