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究竟信些什麼,——總之是宣揚一種軟綿綿的,沒有骨頭的,婆婆媽媽的,寬大
為懷的道德;它很樂意原諒一切罪惡,尤其是肉的罪惡,並不諱言對這一類罪惡的偏心,
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性,——這種道德所標榜的簡直是:共同尋歡,如有盟約,彼此
娛樂,彷彿結社,而最後還要放上一個聖潔的光輪才覺得高興。這中間頗有點小小的虛
偽,那味道在感覺細緻的人是不大好聞的,甚至還是噁心的,如果拿它當真的話。可是
曼海姆並不拿這一套當真,只是玩玩而已。這種下流無恥的基督教是隨時準備讓位的,
無論什麼偶像都可以來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國主義也好,什麼古怪的野獸也好。曼
海姆是在做戲,真心的做戲;在他沒有跟別人一樣恢復老老實實的猶太人面目和猶太精
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沒有的各種情操輪流的試過來。他是一個可愛而又極可厭的人。
在某一時期內,克利斯朵夫成為他風魔的物件之一。曼海姆什麼都相信他,到處把
他的名字掛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維備至。據他說來,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個
了不起的人,寫著古怪的音樂,關於音樂的議論尤其精妙,才思煥發,——並且是一表
人材:一張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齒。他還補上一句,說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
終於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家裡來吃飯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
父親,銀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茲的妹妹於第斯。
這是他第一遭踏進一個猶太人的家庭。這民族雖然在小城裡人口不少,並且以它的
財富,團結,智慧,在當地佔著重要地位,可是跟別的社會很少往來。民間一向對它抱
著牢不可破的成見,暗中有點敵意,有種近於侮辱的憐憫。克利斯朵夫家裡的人就存著
這種心。當年祖父是不喜歡猶太人的;——不料命運跟他開玩笑,他兩個最好的學生—
—(一個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有名的演奏家)——偏偏是以色列人;這一下老人家可
為難了:因為有時他真想擁抱這兩位優秀的音樂家,但又記其他們曾經把耶穌釘上十字
架;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矛盾。臨了他還是把他們擁抱了,相信上帝看在他們愛好音
樂面上會原諒他們的。——克利斯朵夫的父親曼希沃自命為自由思想者,決不會掙了猶
太人的錢而心裡起什麼疙瘩,還認為是極應該的;但他時常取笑他們,瞧不其他們。—
—至於他的母親,可不敢斷定她偶然替猶太人當廚娘是不是一樁罪過。他們對她很傲慢:
但她並不記恨,她對誰也不記恨,反而對這般被上帝罰入地獄的可憐蟲非常同情。在她
去幫忙的人家,看見主人的女兒走過,或聽見孩子們快樂的笑聲,她就不由得要這樣想:
“多美麗的姑娘!多好看的孩子!真可惜!”
聽到克利斯朵夫說晚上要去曼海姆家吃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心裡可不大好過。
她以為人家說猶太人的壞話固然不該相信,——(所有的人都被人說壞話的)——老實
人是到處有的,但猶太人管猶太人,基督徒管基督徒,各管各的,究竟是更好更得體。
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這些成見,因為永遠要跟周圍的人鬧彆扭,所以反而受這個異
族的吸引。可是他對它並沒有什麼認識。他有過來往的幾個猶太人只是最粗俗的一批,
無非是些小商人和蝟集在萊茵河與大教堂中間的幾條街上的平民。他們以人類共有的群
居本能,正在把那個區域變做猶太人居留地。克利斯朵夫偶然上那兒去閒逛,用著好奇
而善意的目光,隨便瞧瞧那些腮幫陷下去的女人,嘴唇和顴骨都很突出,堆著神秘的笑
容,稍微有點下流神氣,恬靜的面部表情的和諧,不幸被粗俗的談吐與粗野的笑聲給破
壞了。但便是在下層階級中,在這些腦袋特別大,眼睛沒有神,神氣渾渾噩噩,又矮又
臃腫的人身上,在這最高貴的民族的沒落的後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穢的渣滓中間,也
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那兒閃閃鑠鑠,好似在沼澤上空飄蕩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