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扭,我說:〃你不拿著我就提到劉躍進家裡去了。〃她一把扯了過去。到劉躍進家他開了門說:〃不速之客?〃我說:〃那我只好向後轉了。〃他把我扯進去說:〃這幾天昏了頭了。〃我看了他房裡還坐了一個女孩,挺漂亮的,文靜地朝我欠一欠身子。我說:〃我還以為你寫書昏了頭呢。〃他指了桌上說:〃是在寫,在寫。〃說了一會話我就告辭說:〃我就不耽誤你們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樓。到樓下我說:〃你也三十三了,就別拖了。〃他說:〃這是我家鄉地方劇團的演員。今年評了副教授可以調家屬了,我才敢在家鄉找,不然兩地分居可怎麼辦?〃我說:〃你也該嚐嚐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門離家兩站路,我決定走回去。我沿著東風大街走著,一邊故意地踩著路邊積雪。我忽然感到世界有點陌生了,似乎在一夜之間繁華起來,無數的霓紅燈廣告在冷的夜閃爍,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種車輛川流不息,街邊行人來來往往。走過一家商店門口看見兩棵聖誕樹,充氣的聖誕老人擺在聖誕樹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個媽媽指著聖誕老人要小女孩叫〃爺爺〃,小女孩親切地叫了。經過一張豪華的大門,我剛想看清楚裡面是怎麼回事,耳邊響起了清脆的聲音:〃歡迎光臨。〃嚇了我一跳,門邊兩位穿紅色旗袍的迎賓小姐挑開門簾做出手勢把我讓進去。我轉身就走,口裡說:〃歡迎光臨,我還以為你們說造反有理呢。〃退下來才知道是金箭夜總會,新開張的。快到隨園賓館了,一個影子閃到我面前,我身子一讓,是個姑娘。她看了我的動作笑了說:〃先生,休息嗎?〃我說:〃休息?休息什麼?〃她有點羞澀地笑一笑說:〃休息我。〃我吃了一驚說:〃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是中國。〃她說:〃先生放鬆一下吧,中國改革開放都這麼多年了,男人也應該開放一下自己。〃我說:〃不不。〃她說:〃why not (為什麼不)?〃她居然冒出一句英語,我馬上想著她可能跟外國人打過交道,我說:〃我家裡有人,有人。〃她說:〃換換口味吧,別人我還看不上呢。〃我拍拍衣服說:〃忘記帶錢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對旁邊另一個女孩說:〃我說了不像個打雞的,你還要我去。〃到隨園賓館門口,很多少男少女圍在那裡,每人手中拿著一個本子。我問了一個女孩,才知道是某某歌星今晚在這裡下榻,沒買到票的崇拜者正等著他演出歸來。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再問一遍,女孩奇怪地望著我,好像在看一個外星人。
城市的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氣息,令人微醺的氣息。在不知不覺之中,它改變了一切,也改變了人。當你意識到這是一種潛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時候,卻失去了反抗的理由。一切都是那樣自然平和卻不可逆轉地展開著,展開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瓦解性極強的力量,使一切深刻性都變得蒼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變不了最簡單的事實,因此最簡單的事實有著最深刻的內涵。我意識到了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堂吉訶德,比堂吉訶德還不如。堂先生把滑稽當神聖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歷史的依據,不合潮流,而我意識到了卻還是不合潮流,毫無價值毫無意義地不合潮流。的確,潮流不是從天上憑空流下來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必然性,也有其歷史的依據,一個人不可能憑著匹夫之勇去對抗這種必然性,對抗歷史。這是宿命,是那些還願意相信和堅守一點什麼的人最大的悲哀,他們甚至不能給自己找到一種依據,一種理由。
在默想中我猛然發現轉向家中的路口早已過了,就往回走。這時聽到一陣鐘聲,是若斯教堂在敲鐘。我在前面一個路口向西轉,想去教堂看看平安夜的場面。在大門口停下來,看到裡面人並不多,都是中老年人。我走到後排,坐下了。臺上是耶穌像,在燭光中不甚分明。彌撒已經結束,教徒們在傳遞著一隻盤子,上面是一杯紅酒,一塊麵包,那就是耶穌的血和肉了。教徒們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一下,象徵性地領受了主的恩澤。當鐘聲又敲起來的時候,我感到了那聲音中有著一種磁性的力量,那是一種呼籲,一種召喚,一種對人生的理解。這時我意識到了用無神論來證明宗教的虛妄,是沒有最後的說服力的,人們需要歸宿,需要終極,需要最後的依據。如果人間沒有,就在天國創造出來。上帝的問題其實是人間的問題,永恆的問題其實是現實的問題。這些人虛構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虛構了天下千秋一樣,孔子實際上是一位教主。這時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一位男青年,唯一的青年。我正揣摩著是什麼力量將他召喚到了這裡,他站了起來,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一個瘸子。我明白了。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