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為社會不容的人,官場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他們必須出局。這成就了他們,又禍害了他們,他們的一生無不悲涼悽慘。他們都是絕頂聰明的人,但他們在一種狀態中,一個局中,他們面對的不是哪個人,狀態是不可反抗的,因此連他們也無可奈何。他們是傳統,但置他們於絕地的也是傳統。〃我點頭說:〃一想起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話說不出口,說了就對不起他們。〃他笑了說:〃你剛才說師母不是說得挺好嗎?順著勢去說,又不要你憑空捏一朵花出來說。〃又說:〃對不起?天下就沒有對得起這些名字,又對得起自己這一生的好事!〃他指頭點了我說:〃連曹雪芹都做不到的事,你池大為想做到?那你比他還聰明?〃我說:〃做人真難啊!〃他說:〃想想吧你想想吧,把屈和伸這兩個字想透了,咱們再往下說。〃
晏老師又給我一支菸,我抓起打火機給他點上,自己也點上。他吸了一半把煙滅了,我趕緊也滅了。他嘴角含著笑,微微點頭說:〃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我說:〃意志慢慢培養吧。〃他說:〃慢慢培養?挨河之清,人壽幾何?機會往往只露個尾巴給你,你那一刻沒抓住,就一去不復返了。〃又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捨不得屈一屈,先是聶廳長,再是施廳長,我有什麼想法,一定要說出來,忍都忍不住。你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好心,就會得到理解,絕無此事。當年施廳長一個想法出來,九牛拉不回。我聽到不少議論,想著自己是秘書,要為領導著想,找到了適當的機會,把這層意思說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誰知我當場就被頂到牆上,他說,那些議論都是別有用心。我從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這一輩子玩完,只要一句話,一句話!文革來了,當了造反派,文革去了,一清算,這一輩子就完了。中國的事情,能說嗎?總之你不該說,你說就是你的錯!我看了幾十年,就看清了一個人字。人有偏見,人永遠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所以人從來不講道理,因為他只從自己的角度去講道理。沒有誰整你,沒有誰說你一句不是,甚至一個難看的臉色都沒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給你機會,你跑到哪裡去叫屈?從來就是以柔克剛。你就是不能去設想誰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別說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說:〃只是人在那個份上最喜歡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說:〃你說對了,但只對了一半,不是他們自己喜歡不喜歡,那是一種角色需要,給你到那個份上,你也要那麼演著。〃我說:〃有偏見有衝動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態,總是雙重人格,這麼做著也不容易呢。〃他說:〃你說對了,但只對了一半。進入角色了就沒有你想的那麼困難了。〃
我沉默了一會,內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處像有一把刀衝出來,橫衝直撞,把自己留戀的趣味統統砍斷。我說:〃做個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點,一大堆問題等在那裡,你躲到哪裡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連跌在花園裡的賈寶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沒辦法讓自己與遊戲規則合拍,就逃避了。〃他說:〃事情說複雜也複雜,一直問下去就沒個盡頭,哲學家挖一輩子也挖不到底。說簡單也簡單,該幹什麼幹什麼,山溝裡的農民伯伯也明白。你說你該幹什麼吧。〃我用手在眼前盤旋著說:〃人轉了多少彎,還是為了一個活字,活得好點,有自尊點,人就是這一輩子,眼前就那點東西。痛快點了結了這一輩子,就算了。〃他說:〃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掛在嘴巴上,還不如不明白,你總不能像我一樣辦事員到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麼寫寫是很有詩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誰會來聞?沒人聞,香也是不香。〃他的話震得我心裡怦怦地響,我說:〃我想著自己也應該動一動了。憋了這幾年,人都憋病了,心裡直髮虛,人好像是懸著的。經過兒子這一回事,我的想法也變了。權和錢,這兩個俗物,硬梆梆的擋在路上,你繞得過去?人活著要解決問題,解決問題要靠這兩個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無可奈何。〃
晏師母從房裡探出頭來望一眼,我馬上說:〃我這就走。〃晏老師說:〃今天跟小池談出點味道來了。〃他送我下了樓,這是頭一次。外面飄著大雪,我請他回去。他抬頭望著雪花飛舞若有所感說:〃又一年了。〃聽了這話我急得心痛,說:〃不知道過去幾年怎麼過去的,都忘記了。〃他說:〃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嗎?〃我說:〃我已經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經挖了很深的洞穴,把過去的自我理葬,這也是歷史埋葬的,人拗不過時代。很多人在不覺之中就完成了這個過程,甚至連過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