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啥呢?”
“我急著到新疆去打工,攢路費呢。竄得越遠越好,死在外也沒人曉得。村裡人跟沒頭蒼蠅似的,都往城裡瞎撞。都走了,我哪呆得住?婆娘天天戮我脊樑骨。指望這幾分屌地,粥也喝不成。再說,兒子竄得跟個筍似的,心慌呢。還不得趁早點積點蓋房娶親的錢。大兄弟,你又為啥?”
“我?我是一個村長。村裡又全是本家,好幾戶欠著稅費呢,拿不出。我琢磨著賣點血,把他們欠的錢補上,我哪開得了口衝他們討這個孽債呀。反正現在搞稅費改革了,最後一錘子。血,這個東西,上次我賣了一次,也沒啥要命的。”
“你咋這樣當村長?真是皇天底下找不著的善心呢。”
“啥呀,都是本家呢,一條根傳下來的,五百年前這血還不是在一條管子裡淌得嘩嘩響?我賣我的血,跟賣他的血有啥兩樣?”
“嗨,就是這血賤羅。沒人要了。”
“我聽說私底下有人收呢。”
“那叫血頭,黑著呢。我跟他們賣過好幾回呢,價格賊低,又髒得像茅坑。楊家壩子的一個棒小夥子,就賣一回,回家就得了啥怪病,渾身長出綠膿泡,亮得嚇人。舌苔上還長綠毛。半年就死掉了。他本來想攢錢娶個媳婦呢。乖乖!把我屌都嚇抽筋了。”
“.........”
“私底下搞血,是犯法的哦。”
“要不,先去瞅瞅?反正就賣這最後一次了。還真能掉人命?你下田幹活,瑪璜還吸血呢。”
“我不敢去了,真操他孃的發怵。瞧著那一地的髒針頭,腿就抖。抽血的膠管子,有焦味,像老鼠肉在火上燒焦了一樣。”
“你不幹算了。好歹指個路。咱這兩眼一抹黑,哪能找到門?說不準,他那裡也排著隊,不一定要咱這血呢。”
“那也好,又沒別的法子。乾脆一起賣。大不了一塊死。”
那蹲著的幾個人情緒沸騰地站了起來,像屁眼被點燃了。陶月婷鼻子發酸。樹影砸到她的鼻尖。她有點窒息的感覺。陰影永不枯竭。只要有光。她穿著一件“光”牌的黑色襖子。黑色不是呻吟,不是嘶叫,不是吶喊、不是渾渾噩噩的喘息,也不是長嘆。哪是什麼?它拖著長長的影子。梅虎一夥人從縣醫院高牆的影子裡出來,突然暴露在街道中央的光明裡。他們興奮地一邊交談一邊向南走。陶月婷悄悄跟蹤了過去。
憨人走路的方式就是僵個脖子,直楞楞往前趕。像是入秋的螃蟹,懷揣著憤怒的蟹黃和菊黃的詩篇。它不會朝後瞧,也不會向側面向四周瞅瞅。這是宿命。腳底下一陣小旋風,直到抵達被人狂噬的目的地。陶月婷心想,別說我躡手躡腳地跟蹤他,就是大明大擺地盯著,這頭憨牛也絕不會發現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刻意去跟蹤一個男人。一個連正臉都沒碰撞過的陌生男人。記得自已九歲時,父親授意她去跟蹤母親。她也是這樣躡手躡腳地盯著。母親像受驚的母蟹不住地回頭張望。可能是慌忙中視線高了點,她始終沒發現自已瘦小伶仃的女兒跟在身後。她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閃進了一個陰暗的樓梯。眼睜睜地看著二樓的一戶黑絲絨窗簾倏地拉上了。她終生仇恨黑絲絨剪裁成的一切飾物。那一剎,她感到整條亂嘈嘈的馬路在呼呼地旋轉。她覺得母親是太陽底下最骯髒的女人。她一路嚎哭著回家,找到了父親。不久,母親和那個在《長坂坡》中唱趙雲的男人都自殺了。悲慘的長坂坡。捉對廝殺的漆黑命運像一團霧氣瀰漫。三十多年來,陶月婷為了那次跟蹤恨透了自已。她始終覺得是自已殺了母親和那個男人。她莫名其妙地篡改了悲劇長坂坡。這是她第二次跟蹤一個人。她邊走邊覺得斥責自我,彷彿找不到跨出下一步的足夠理由。但步子卻絲毫也沒有停下。路經弧形霓虹燈閃爍的碧海雲天浴場門口時,她瞥見浴場門口停放著不少豪華氣派的小臥車。她的心狠狠地緊縮了一下。她抬起袖子微微擋了擋臉,加速了步子。她怕浴場大門口身著血紅旗袍的迎賓小姐認出自已。
很快地,到了城郊。青殼蟹爬出狹隘的洞。歲月蠕動中的酸甜苦辣。前面一夥子從一條堆滿垃圾的窄巷子,閃進了一座小院子。他們進去後,小院的鐵門嘭地一聲關上了。陶月婷認得這一帶是縣屠宰場的老址,荒僻得很。她小時候總是跟著幾個大孩子,舉著手電筒,在這裡捕青蛙。屏住氣,童稚的內心神采飛揚。那麼遙遠。屠宰場早就破產了,這裡沒什麼人住,附近的幾個居民小區都往這裡傾倒廢垃圾。
陶月婷遠遠地站在巷口,盯著那個燈光昏昏的小院。一陣風吹過,幾片髒塑膠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