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哈哈大笑:“惟君納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轉而思忖道,“朝議在即,綱成君是否還當與老三太事先通說一番?否則任誰當殿爭執起來,反倒顯得綱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澤還想說什麼終是不無酸澀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這般處置了。
三日後朝議,所有大臣都異口同聲地贊同“孝文” 諡號,華陽太后與新君嬴異人也沒有任何異議。蔡澤獲得了舉殿君臣的一致讚賞,大大地風光了一回,回府細細思忖,愈想愈覺得呂不韋琢磨出的這一個字竟是不可思議的微妙! 先得說說這個“孝”字。在遠古文明中,“孝”本來是一個廣博的德行。《書·堯典》有云:“克諧以孝。”克者,勝任也,完成也。便是說,能做到和諧四方人眾者為孝,何等遠大的一種境界!春秋戰國之世,“孝”漸漸具體化血緣化。儒家以養親尊親、善事父母為孝。孔子有云:“今之孝者,是為能養。”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墨家反儒,以“兼愛”為“孝”之根基,將“孝”擴大為所有親人而不僅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親也。”孝之內涵如此這般明確後,便有了“孝子”。順從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詩·大雅·既醉》有云:“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但是,作為概括貴胄層人生業績言行的一種傳統禮法,諡法對字意的講究依然是以原本的廣博性為準則。尤其是單字,諡法幾乎從來都是以原意古意為準。從諡法看去,“孝”是德的最高境界,不僅包容了對父母的孝行,更意味著以大德治國的操守與功業。作為秦國聖君的秦孝公,諡號只一個“孝”字,著眼處自然是大德之至,而決不僅僅是孝順父母。若從此看去,只做了一年國君的嬴柱顯然是難以企及的。
奧妙處便在諡法,兩字組合相輔相正,從而產生出第三種內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繫辭下》有云:“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便是單字之意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便與嬴柱對秦昭襄王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孝”字,或者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字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召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便是第一個難堪!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象,太后華陽也不是宣太后那種既明於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便異乎尋常地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這種開府丞相。惟有成為開府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澤入秦近二十年,卻只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便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職或有爵遊職的權力漂泊。遊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只有聲望甚大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便是如此。蔡澤其所以沒有象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秦昭王之後秦國必然恢復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法:秦昭王的最後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歷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幹論學問,無一人堪與蔡澤一爭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澤顯然便是秦國開府丞相的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