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飲下一碗醒酒湯的呂不韋,半偎半靠著座案只痴痴地笑。嬴異人開心地繞座案轉悠著笑道:“先生見諒了。異人其所以做不速之客,只是想看看先生於意外驚喜之時如何?不想惹得先生醉臥雪地,實在沒有料到也!”呂不韋依舊只痴痴地笑著,彷彿憨了傻了一般。嬴異人又是一陣開心大笑,“若非做了這君王,異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便是新天地!告辭。”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門老總事看著匆匆趕來的陳渲,不禁哽咽了。
“好好地哭甚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先生!”老總事猛然一個激靈。
“沒事便好。”陳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飲些許淡茶了。”
“不。上酒。”呂不韋又是淡淡一笑。
“先生……”西門老總事竟是無所措手足了。
“西門老爹,那年邯鄲棄商,幾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棄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敗矣?”
“嘿嘿,棄商從政,入秦為相,先生大成也!”
呂不韋哈哈大笑,酣暢淋漓的笑聲在清晨的大雪中飛揚激盪。西門老總事卻只嘿嘿嘿嘿地笑個不停。拭著淚水的陳渲莞爾一笑,便飄然去了。須臾,陳渲帶著兩個女僕擺置酒菜妥當,吩咐女僕自去,便膝行案前親自打酒。呂不韋呵呵笑著拉西門老總事坐在身邊案前:“歲首清晨,只我等三人做二十年飲!西門老爹啊,記得那年我給你重金巨產,讓你自去經商,你卻甚也不要,只要跟我跋涉前行!二十年啊,老爹老矣,除了無盡風險,卻是一無所得……夫人,來!為老爹一世甘苦,幹了這爵!”呂不韋慨然叨叨。西門老總事早已是老淚縱橫不成聲,點頭搖頭又哭又笑,幹下一爵大喊出一聲“值!”,竟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夫人也!”呂不韋又舉起一爵,忘情地攬住了陳渲的肩膀,“可記得嫁我幾多年麼?”陳渲紅著臉咯咯笑道:“只怕你記不得,問我來也!”呂不韋兀自慨然叨叨:“你是誰人?我自知道。天意也!當年我不娶你,奈何?當年你不嫁我,奈何?人說呂不韋不知女子,不諳帳榻,一個粗鄙商旅而已!夫人啊,難為你也……”“不!”陳渲緊緊抱住了呂不韋,湊在他耳邊紅著臉哈著氣道:“夫君最好!最知女子最諳帳榻!不諳帳榻,能乘人之危救人麼?”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說得好!乘人之危而救人!好!老爹,你我為夫人幹一爵!”西門老總事呵呵笑著幹了,一擲爵慨然拍案:“老朽憋悶太久,今日恕我直言:夫人非但國色,更是聰慧良善;先生但能斷去昔日殘情之根,不使死灰復燃,先生今生無量矣!”“老爹啊老爹!”呂不韋哈哈大笑,“你可是杞人憂天也!我呂不韋有昔日殘情麼?縱有,又能如何?時移也,勢易也,昔日之人,今日非人也!”陳渲卻咯咯笑了:“今日非人算甚來?越是身貴,越是心空,不曉得了?”呂不韋越發地樂不可支:“好好好,左右都要打我個殘情未了也!便是未了,呂不韋還是呂不韋,夫人還是夫人,老爹還是老爹,誰奈我心何!”
“噫!天晴了?”三人大笑正酣,呂不韋卻突然望著窗外愣怔了。
蔡澤正在後園茅亭下抱著一隻葫蘆飲酒。他實在不堪烘烘燎爐在四面帳幃的廳堂釀出的那種暖熱,獨自佇立山頂茅亭,冰雪便在咫尺之外,凜冽的風夾著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竟還是燥熱得一臉汗水,瞀亂得不知所以。
“稟報綱成君:新任丞相呂不韋求見。”
“誰?你說是誰?”
“新任丞相呂不韋。”
“不見!”蔡澤猛然大嚷,“甚個丞相!奸商!”
“不見我我卻如何領罵?”便聞山腰小徑一陣笑聲,一身麻布棉袍的呂不韋雙手抱著一隻木箱喘吁吁走了上來,老僕連忙過來接手,呂不韋卻臂膊一推,“別來,有人在氣頭,當心挨罰。”說著便徑自將木箱放到茅亭下的大石案上長吁了一聲,“就風下酒,綱成君功夫見長也!”蔡澤板著臉冷冰冰一句:“自是沒有你那般功夫!”呂不韋也不理睬,只將木箱開啟,搬出了一隻亮閃閃的銅匣,再搬出了一隻紅幽幽的酒桶,慨然一笑道:“秦人諺雲,有理不打上門客。綱成君要罵我便聽!只是左右得飲了這桶酒也!”蔡澤沒好氣道:“一桶酒算甚?喝便喝!怕你呂不韋不成!家老擺酒!”呂不韋哈哈大笑,看著老僕將酒肉鋪排停當,便舉起一隻大陶碗看也不看蔡澤便咕咚咚飲幹,擱下碗喟然一嘆:“老哥哥心裡憋氣,就痛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