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掄材盛會,並不是為某國某郡實際選拔賢能,而是以大聚會大論戰的形式,切磋探究天下大勢,一年一個主旨議題,各家各派暢所欲言,箇中翹楚便一舉成為天下名士,周遊列國便是身價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們人人視為一舉成名之盛典,便是各個邦國也是深為關注,紛紛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種形式的斥候到會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依著傳統,掄材大會的主旨議題由東道主會同公認的名士大家商定。
夏至時節,信陵君正與毛公薛公等一班名士會商論戰議題,卻有門客報來,說荀況大師過趙,將南下楚國。信陵君頓時一振,立即親自駕車趕赴邯鄲郊亭,大禮將荀子迎入信陵園上賓館入住。此時孟子已去,這荀況便是最有名望的學問大家,天下皆呼為荀子。這荀子非但學問淵深,論戰犀利,年輕時便是孟子的論戰勁敵,更有一樣過人處,便是為人平實本色,全然不似孟子那般霸氣逼人。有荀子坐鎮,掄材大典便會少去諸多麻煩。
當晚,信陵君大宴邯鄲名士,為荀子接風洗塵。當信陵君陪著荀子步出廳堂時,士子們的目光齊刷刷掃了過去——荀子正當盛年,頎長挺拔,不胖不瘦,苧麻布衣,短腰布靴,一頂久經風吹日曬已經由綠變白的竹冠壓著灰白的鬚髮,滄桑風塵刻在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明澈的目光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方到廊下便是拱手一週:“荀況過趙,特來拜會信陵君,就教諸位同人。”
僅此一句,便見荀子謙和。幾百名士子一齊拱手高呼:“恭迎先生入趙!”
宴席設在大池邊的胡楊林下,天中明月高懸,林間風燈高挑,晚風徐徐,蛙鳴聲聲,一派夏夜風光。酒過三巡,信陵君起身向荀子肅然一躬:“子為天下大家,領袖士林。無忌敢請先生為今秋掄材大會點題,以孚眾望也。”
荀子一拱手笑道:“天下士子,八九在趙,況何能獨孚眾望?願先聞諸位擬議,以開我茅塞。”信陵君知荀子謙和,便拍得一掌笑道:“也好!有題議者便先說來,先生評點定奪便了。”
“我等有議。”一個藍衣士子從一片藍衣大案中站起,揮手向身後一圈高聲道,“我等皆從稷下學宮入趙,人稱‘邯鄲稷下’是也。我等以為:昔年孟子荀子兩位大家,在稷下學宮論戰人性未了;而今天下人慾橫流,善惡不分,急需以正視聽;今秋論戰議題當為:人性孰善孰惡?何以克惡揚善?”
“好!正是如此!”話方落點,藍衣士子身後一片高聲叫好。林下目光也一齊聚向荀子,以為這個議題荀子必然贊同無疑。誰知荀子卻只是淡淡一笑,竟毫無開口之意。
“我等趙國士子。”與主案遙遙相對的紅衣案群中一人挺身站起,慷慨高聲道,“我等議題:何以重振合縱?何以復興中原?諸位但想:自古亂象,莫如今日!山東危難,莫如今日!自長平大戰趙國失利,幸得信陵君奮起合縱,擊敗秦國。然則,山東六國畢竟已是大衰,若不思振興,中原文明必將被蠻秦吞沒 !我等中原士子,當以救亡圖存為己任,尋求振作六國之長策。空議人性善惡,全然不著邊際也。”
“彩——”胡楊林下的趙國士子們轟然一聲喝彩。
荀子看看信陵君,依舊只是淡淡一笑。
“我有一題,就教諸位。”東手毛公案旁站起一人,寬短的黑色楚服在風燈下分外顯眼,士子們便是一片嘖嘖稱奇。黑衣楚服者卻是渾然不覺,向信陵君與荀子兩座一拱手高聲道,“天下息兵,邦國止戰!化為議題總歸一句:弭兵之道可否救世?在下以為:戰國禍亂之源在戰,戰而不息之根在兵;若有長策息兵止戰,天下自安;若集眾議而不得一策,我等士人便當重新思謀天下出路。”
“敢問足下何人!”一個稷下士子霍然站起。
“在下子楚,老秦士子一個。”黑衣楚服者悠然一笑。
胡楊林下頓時譁然,哄嗡議論聲如潮水拍岸。哄嗡潮水中,便見稷下學宮的紅衣士子群中一人高聲笑道:“老秦士子,未嘗聞也!蠻勇無文,連名字都要沾著一個楚字,侈談弭兵救世,只怕杞人憂天了。”話音落點,胡楊林間便是轟然一片大笑。
“足下差矣!”黑衣楚服者正色高聲道,“文華文明者,絕非士子多寡學風厚薄所定也。邦國法制、民風民俗、農工勞作、財富分配、國人治亂者,方為文明之根也。秦國士風固不如中原,然文明之根強壯中原多矣!子楚才學固不如足下,然,何至於借一‘楚’字立得姓名?吾母楚人,子楚之名,懷念母親而已,豈有他哉!”
胡楊林下一片寂靜,士子們顯然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