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能臣將士,近十年皆無功業可言,輒懷扼腕嘆息之心。若在衰頹之勢的山東六國,此等風平浪靜也許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則這是秦國,朝野便容不得這種長期無所事事的蟄伏。自秦孝公商君大變法之後,老秦人的耕戰事功精神驟然勃發,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風習。庶民惟恐無戰功,朝臣惟恐無事做,但有大戰新政,舉國生機勃發!家有戰死烈士則榮顯,村族多耕戰爵位人家則揚名,民雖多有犧牲而無怨無悔!正是因了此等風習精神,秦昭王才敢於誅殺抗命不出戰的白起,秦軍將士也才能最終體諒秦昭王而義無返顧地出關血戰。此後兩戰大敗,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傷三十餘萬,河東新地盡失,朝野卻了無怨聲,只咬牙將息以待再戰復仇!這便是秦國。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矚目所在與其說是賞賜臣民推出新貴,毋寧說是新政大舉。
呂不韋是第一次參與朝會,也是第一次進入冠戴濟濟一堂的咸陽正殿。
當老內侍長呼一聲“太子府丞呂不韋入殿——”時,幽深大殿中一片齊刷刷目光驟然射來,其中蘊涵的種種意味竟使尚未跨進門檻的呂不韋倏忽之間如芒刺在背!就在這片刻之間,一頂六寸玉冠一領繡金斗篷的嬴異人迎到了殿口,肅然一躬,便將呂不韋領到了東首文臣區的首座,自己則穩步登階,肅立在王案的東側下手。一路踩著厚厚的紅氈走來,呂不韋已經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會,大臣們的驚訝猜忌是可以想見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的為政生涯便要開始了,此等枝節日後不難化解。
“新王臨朝——”當值司禮大臣的老長史桓礫一聲長宣,嬴柱從黑鷹大屏後走了出來,鬚髮灰白的頭上一頂黑錦天平冠,身著黑絲繡金大袍,腰間一條六寸寬的錦帶上挎著一口銅鏽斑駁的穆公劍,遠遠看去高大壯碩巍然如一尊鐵塔,竟是比做太子時的慵懶鬆散大有氣象!
“恭賀新君!秦王萬歲——!”滿座大臣一齊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賀,朝野日新!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著最簡禮儀答得一句,便到長九尺寬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聲竟是清晰可聞。
“新王宣政——”
嬴柱輕輕一叩王案道:“諸位大臣,綱成君動議朝會,慮及朝野國人思變之心,本王從之。然則大災方平,國葬未行,內政頭緒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諸事,而後再言經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擺手,“長史宣詔。”
老桓礫從王案右後前出兩步嘩啦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唸誦:“秦王嬴柱元年詔:先王遺命,華陽夫人羋氏賢能明慧,堪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遺命,立羋氏為王后,賜號華陽後,統攝後宮,母儀秦國朝野——”
“恭賀華陽後新立!萬歲!”殿中大臣依禮齊誦了一聲,渾然沒將此等題中應有之意放在心上。華陽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時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議了。然則如此一件順理成章的冊封,新秦王還要抬出老秦王遺命,實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覺蹊蹺。
“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又開啟了一卷竹簡,“王子嬴異人才德兼備心志堅韌,曾得先王迭次首肯,親定為本王嫡子,又詔命為嬴異人補加冠大禮。今本王已過天命之年,立嬴異人為太子,詔告朝野——”
又是題中應有之意。大臣們又是同聲齊賀,只是對新王詔書言必提先王遺命更感不適,許多人便皺起了眉頭。自來新王即位便是事實上的改朝換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遺命,秦國豈不還要沉悶下去?新銳之士豈非沒了功業之路?
眼見老桓礫又開啟了一卷竹簡,大臣們不禁便將目光一齊瞄準了綱成君蔡澤。依著新王朝會常例,冊封王后太子之後便是立定丞相;蔡澤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來是多病之身,丞相確實是要當即拜定的,否則國事便無法大舉;而丞相人選,自然是非計然派名家蔡澤莫屬!拜相之後便是議政,議政首在丞相舉綱,才思敏捷者已經在思謀蔡澤將抬出何等新政舉措了。
老桓礫的聲音迴盪了起來:“秦王嬴柱元年詔:數年以來,義商名士呂不韋對秦國屢有大功:先拔太子於險難困境,再救太子於趙軍追擊之下,結交義士犧牲淨盡,累積巨財悉數謀國!方入秦國,堅辭先王高官賜封,執意以吏起步,以功業立身,志節風骨大得先王激賞!災異國亂之時,先生妥謀應對三策,臨危受命與六國商戰,建治災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才堪為人師,今拜呂不韋為太子左傅,賜爵左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