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幾乎便覺察不出是兩個人。待呂不韋回身之際,已經不見了少女,寢帳中卻已經是潔淨整齊日光明亮,與自己一個人時的零亂竟是霄壤之別。
“一個活精靈。”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便出了寢帳。
老總事過來低聲道:“荊雲義士說,此女靈異過人忠誠可靠。”
“何方人氏?”
“楚國湘水人,生於雲中草原。”
“老爹入座,邊吃邊說。”呂不韋目光一閃,“忠誠可靠之說,從何而起?
帳中兩案原本便擺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總事坐進了稍小的偏案,說話聲恰恰是呂不韋剛剛聽得清楚:“荊雲義士說,此女父親,便是先生當年在陳城救下的一個死囚,此人目下是荊雲馬隊的騎士。至於詳情,荊雲義士日後自有稟報。”
呂不韋恍然點頭:“既然如此,便讓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陣耳語。
“我自省得。先生莫擔心。”老總事頻頻點頭。
便在此時,莫胡飄了進來:“先生沒動甘醪?這可是從‘甘醪薛’特意新打來也,秋寒時熱飲最好。”說著便跪坐案邊,報起棉套包裹的木壺便給呂不韋斟酒。呂不韋飲得一口問道:“莫胡還說得吳語麼?”莫胡笑道:“儂毋曉得為否為?”呂不韋大笑:“好!這吳噥軟語原是純正。其餘如衣食住行,還都記得麼?”莫胡道:“曉得些了,儂雖生在雲中,姆媽卻是吳風,儂為否為也為了。”呂不韋目光便是一閃:“你母現在何處?”莫胡眼睛便是一紅:“那年,姆媽將我送到陳城,便病累去了。”呂不韋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頭笑道:“莫胡,雲廬便是你家,你不會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點頭,一雙大眼睛卻閃爍出晶瑩的淚光。
過得月餘,邯鄲諸事處置妥當,呂不韋便輕車南下了。
此時正當小寒節氣,過得安陽便是一天彤雲大雪紛飛。官道之上車馬寥落人跡幾絕,三馬輕便緇車轔轔駛過茫茫原野,竟是滿目寥落。這河內地帶原本已經被秦國奪去做了河內郡,不想長平大戰後老秦王執意滅趙,逼得六國合縱再起,聯軍三敗秦軍,竟將秦國逼回了函谷關,河內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國韓國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山東六國與不可一世的強秦打了個平手。可仔細參量,這個“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說這六十餘城的河內之地,原本是三晉腹心,千里沃野村疇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風華!昔年縱是窩冬之期,河內原野也是炊煙裊裊如暮靄飄蕩,雞鳴狗吠如市聲喧嚷,毗鄰城池號角遙遙呼應,條條官道車馬絡繹不絕,那一番熱氣蒸騰的氣象,任誰也是眼熱也。然則便在倏忽之間,這河內原野竟變得一片蕭瑟落寞,十里不見一村,百里難覓炊煙,惟餘座座城池在連天風雪中孤獨地守望,暮色中一聲聲閉城號角蒼涼得令人心碎。
對天下商旅道,呂不韋最是熟悉不過,對這幾乎便是半個故鄉的河內之地,呂不韋更是熟悉得如數家珍閉目也可週遊。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內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韓老民,可在秦國的河內郡過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秦人。長平大戰,河內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為伕,竟是人人踴躍。秦軍敗退回防,河內之民又是悉數隨秦軍“逃國”,到關中去做了真正的秦人!戰國之世地廣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蓋人可奪地,地卻未必能奪人。河內之地可謂天下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餘萬魏韓之民卻硬是離了故土隨秦軍而去,何能不令人一聲浩嘆!
有一次,呂不韋在平原君府邸與幾員趙軍大將會議兵器商事,言及河內之民逃國,大將們竟異口同聲說這是秦軍裹脅所致。憤激之情,溢於言表。平原君見呂不韋默然不語,便問呂不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笑道:“魏國佔據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卻有幾個秦人入魏?趙國容納一支老秦流部,費力費時三百餘年,最終依然是三四成離趙回秦。秦人裹脅之力,也未免忒是離奇也。”一語落點,大將們臉便黑了。平原君尷尬得呵呵笑了一陣,竟終是沒有說話。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呂不韋請到雲廬,便與呂不韋做了一次長夜談。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要呂不韋說說何以看好秦國?按薛公說法,長平大戰秦國大軍死傷過半,三敗之後更是退回函谷關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勢猶如霜後秋草,五六十年決然不能恢復元氣;當此之時,且不說扶助嬴異人能否成功,縱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則嘻嘻笑道:“秦趙兩敗俱傷,然趙有五國後援,復原只在朝夕之間。秦卻是獨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撐得幾日?公攜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