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柱驚訝道:“先生不食五穀麼?”士倉便皺起了眉頭,“沒奈何時也得咥,只是生咥罷了,熟了咥不得。”旁邊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來,嬴柱正要發作,士倉卻擺擺手笑道:“不打緊不打緊,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卻是無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卻是無狀。”士倉便是哈哈大笑,“安國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說話間家老已經將諸般瑣務料理妥當,過來一稟報,嬴柱便將士倉送進茅屋,自己便帶著嬴傒與家老告辭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將家老喚到書房,仔細詢問蔡澤密書急召的原由。家老卻只說了經過: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來蔡澤手札一件,叮囑連夜急送安國君,便匆匆離去了。這幾日咸陽大是異常,家老派人四處探聽,卻是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鬱悶,不能安寢,一時竟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他從來不涉國事,蔡澤秘密手札要他即刻還都,想必是國中發生了與自己有關的大事。此種大事,除了立儲,還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決斷,要廢黜自己這個太子而另立儲君了?極有可能!除了廢立大典自己這個原太子封君當事者必得到場外,其餘國事,自己在不在咸陽有誰過問呢?蔡澤不明說,便是不好說,若是委任國事,又何須蔡澤密書,早有王命車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時,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動。最後一次臨走時,嬴柱謙恭求教,范雎只說了一句話,“明君在前,謀正道,去虛勢,儲君之本也。”從那以後,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潛心讀書,便是著意侍弄自己病體,對外則從來不用太子名號,為的便是韜光養晦,以免在父王對自己尚存疑慮之心的情勢下無端召來王子們的猜忌合圍。年前范雎悄然去職,卻給蔡澤留下了舉薦士倉做自己兒子老師的密簡。那日進宮,父王對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流露了滿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順利徵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轉折呢?果真如此,便只有兩個原因:一則是父王對自己病體徹底失望,二則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儲君人選。仔細揣摩,這兩點恰恰都是順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虛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事實。也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自己從小便與軍旅弓馬無緣,純粹是一個文太子。如此一個“孱弱”缺陷,在戰國之世是很難為朝野接受的。父王對自己淡淡疏離而不加國事重任,顯然便是一直在猶疑不決。嬴柱不止一次的確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選,便會毫不猶豫地廢黜自己而另立儲君!那麼,這個新太子會是誰呢?一陣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對,嬴煇,非他莫屬!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便是一陣悲傷,此人為君,我門休矣……
“君父,該練劍了。”嬴傒一陣風似的撞了進來。
“蠢豬!”嬴柱驟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練劍練劍,頂個鳥用!”
捱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臉卻呵呵笑了,“君父,還是出粗解氣,我沒說錯吧。”
嬴柱不禁又氣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個主意來!”
“請來個老土包閒著不用,我能有個甚主意?”嬴傒低著頭小聲嘟噥。
“住口!”嬴柱一聲呵斥,點著兒子額頭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過麼!頑劣無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淪,毋寧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頭,“兒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卻是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學見識,兒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著臉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見先生。”
父子兩人匆匆來到小庭院,卻見大門敞開茅屋無燈院落空蕩蕩一片幽靜。嬴柱低聲道:“先生勞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來不遲。”正要反身出去,卻聽土丘頂一個聲音突兀道:“既來何須走?明日卻遲了。”話方落點,松柴般枯瘦計程車倉已經站在院中,“安國君,進屋說話。”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當頭,院中便了。”士倉一擺手,“春風送遠,話不當院。進屋。”便徑自進了茅屋。嬴柱驀然醒悟,便默默跟進了茅屋。士倉也不點燈,只一指腳地大草蓆,“安國君,坐了說話。”便徑自先在大草蓆東手坐了下來,將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對面西手。屋中隨是幽暗不明,嬴柱卻心知此中道理:士倉與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禮做南北位;而將西首尊位讓他,便是士倉在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賓客。僅次隨便一禮,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名士的錚錚傲骨便見一斑。嬴柱非但不以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肅然拱手道:“深夜叨擾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