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
就其實質而言,秦帝國統一初期,整個社會心理仍舊處於一種不定型的可變狀態,天下對秦帝國一統政權尚未形成穩定的最終認可。渴望重新回到戰國大爭時代的精神需求,仍然是一股普遍而強勁的社會思潮。無論是帝國中央在確立郡縣制中爆發的“諸侯封建”說,還是六國貴族在當時的復辟言論與復仇暗殺行動,以及山東民眾與當年封主的種種聯結,甚或對貴族暗殺行動的實際掩護、民間流言、反秦石刻生髮不息等等,都證明了這種可變性的強烈存在。
唯其如此,在後世看來相對尋常的種種事變,在這個時期都具有數倍數十倍放大的強烈反應後果。如秦二世胡亥般低能昏聵的君主,前世有之,後世更多有之。然則,其時社會反應之遲鈍緩慢,遠遠無法與秦末之激烈快速相比。自西漢末期的綠林、赤眉農民軍暴動起,任何時代的農民起義都是反覆醞釀多年方能發動,發動後又長期轉戰,很難得到社會有效支援,至於普遍響應,更是極其罕見。此種現象,愈到中國後期愈明顯。宋王朝享樂庸主多多,且內憂外患頻仍,農民反抗經久不斷,卻數十年不見天下轟然而起。明代昏君輩出,首代殺盡功臣,此後外患政變迭出,後更有“家家皆淨”之號的盤剝皇帝嘉靖,而明代釀成農民大起義,卻竟然是在二百餘年之後。縱觀中國歷史,其對昏暴君主的反應差別之大,直教人懷疑戰國華夏族群與後世國人簡直就不是一個種族。
此間根本,正在於活歷史中的時代精神的巨大差別。
關注的根本點,便是直接延續於秦帝國時代的戰國精神。
春秋戰國時代乃“多事之時,大爭之世”,普遍的生命狀態是“凡有血氣,皆有爭心”。當此之時,世風剛健質樸,不尚空談,求真務實,對國家大政的評判既直截了當,又坦蕩非常。春秋戰國時代的普遍現象是:國有昏君暴政,則人才立即出走,民眾立即反抗,或紛紛逃亡。這種剛健坦蕩精神,既包括了對昏聵政治的毫不容讓,也包括了對不同政見者的廣闊包容,因之釀成了中國歷史上的一系列政治奇觀。在中國歷史上,只有春秋戰國時代的貴族可以因政見不同而流亡,並能在流亡中尋覓時機以再度奪取政權。也只有這一時代的政治失敗者,能在被貶黜流放中再度崛起,重新返回權力場。也只有在這一時代,士人階層能以政見理念為標準,選擇效力的國家,能“合則留,不合則去”,其特立獨行千古罕見。也只有這一時代的民眾,可以自由遷徙,“危邦不居”,可以對自己不能容忍的暴政一揮手便走,否則便聚而抗爭。也只有這一時代的民眾,真正地千刀萬剮過昏暴的君主……凡此等等奇觀,皆賴於這一時代的根基精神,皆為這一時代的社會土壤所開出的絕無僅有的奇葩。
這一時代現象,便是天下問政的風尚。
這一風尚的實際內涵,是對失敗者的寬容,對在位者的苛刻。
在秦統一中國之後的十二年裡,這種春秋戰國遺風仍然以濃烈的歷史傳統,存在於現實社會。整個社會對已經滅亡的六國,並沒有因為嚮往和平與統一而從精神上徹底拋棄。對具體到個人的六國貴族的復仇,更沒有因為遵奉秦法而一概冷落。至於對復辟舊制帶來的惡果,則因為沒有復辟大毀滅的歷史先例,其時尚無法深切體察。其時,天下民心對帝國大政的基本態勢,仍然是春秋戰國的價值法則:你果真高明,我便服你;你果真低能,我便棄你。始皇帝雄風烈烈大刀闊斧開天闢地大謀天下生計,誰都會看在眼裡,好,帝國施政縱有小錯,民也容忍了秦二世低能昏聵殺戮重臣,享樂與聚斂併發,大謬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在那個時代,沒有漫長的忍耐與等待,沒有基於種種未來與現實利益而生髮的反覆權衡,沒有“臣罪當誅兮,天子聖明”的愚忠世風,沒有“竊以為如何如何”的萎縮表達方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切都是簡單明瞭的。
轟然之間,社會直感立可爆發為巨大的社會風暴。
這便是社會土壤,這便是時代精神。
就歷史事實說,始皇帝以戰止戰而一統天下,民眾無疑是真誠地歡迎,真心地景仰。一個新政權堪堪立定,便致力於破解人身依附、取締封地舊制、決通川防、修築道路、消除邊患、建立郡縣、統一文字、統一交通、統一田疇等等天下生計作為。再加上帝國君臣上下同心,政風清廉,遵奉法度等等後世罕見的清明政風。歷經春秋戰國數百年錘鍊的天下臣民,不可能沒有分辨力,不可能不真誠地景仰這個巍巍然崛起的新帝國。唯其如此,天下臣民容忍了相對繁重的徭役,容忍了相對繁重的賦稅,也容忍了種種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