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昂的開進了刑場。數日前乘坐破爛牛車身穿舊時布衣的裝扮被徹底拋開了。
他們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髮人熬成了白髮人,一朝復仇,大是神采飛揚!可是,當他們高車駟馬的進入刑場時,卻發現黑色的人海竟然鐵一樣的沉默著,雖然隔著兩層夾道護衛的鐵甲騎士,依然能感到那無邊無際的幽幽眼睛裡閃爍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夢魘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視。沒有期待的歡呼,甚至連一絲驚訝也沒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的,世族元老們的燦爛笑容收斂了,相互競賽車技的呼喝興致沒有了,疾馳歡騰的馬蹄也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沓沓走馬。自己做作出的些須歡騰,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人海吸納得無蹤無影。這一切彷彿在無聲宣告,任何人都沒有力量消解這凝固的肅穆的沉默。
這是一個不見任何經傳的特異刑場!
它很大。數千名鐵甲騎士圍出了一個方圓半里地的圈子,惟有面臨渭水河道的一面敞開著。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將刑場圍成了一個盆地。盆地刑場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臺,臺上擺開了一字十六張長案,全部坐著白髮蒼蒼的世族元老。中間突前的兩張大案,坐著面垂黑紗的老甘龍和嬴虔。後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護衛著一座高高聳立的望樓,樓里正是“已經去了終南山”的嬴駟。
刑場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臺。它是一座邊長約丈、高約六尺的白木臺。臺上立著一張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個人伸開四肢恰恰能夠及邊。刑臺下,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紅、黃、綠五對,每兩人一對,頭戴猙獰面具,牽一頭“刑牛”圍著刑臺的五個方位站定。牛很怪異,直直的長角上套著紅綾,頭上戴著碩大的青銅面具,身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獸皮,牛脖上架著粗大的紅色繩套和跟頭鞍具。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刑場,誰也不知曉將對商君何以處刑?很少見過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熱鬧新鮮的本性,尋常時日早已經騷動吶喊起來。世族元老們預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場面——商鞅處死,萬民歡呼!老人們說,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賢殉葬,國人心懷悲傷,但還是在三賢走進墓門時驚訝的呼喝喊叫起來。然而今天卻沒有絲毫聲息,無邊無際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聞夾在呼嘯北風中的沉重喘息。
“將到午時。”甘龍對旁邊的嬴虔說了一聲,嬴虔點點頭。
甘龍舉起令箭,“押進人犯!”
擔任掌刑官的是杜摯,他一揮手中黑色令旗,嘶聲高喊,“押進人犯——!”
車聲轔轔,西弧率領一隊騎士押著一輛青銅軺車駛進了刑場。誰都知道,這是商君的專用軺車,車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舊是白玉高冠,依舊是白色斗篷,依舊是整潔講究,依舊是自信威嚴。當那輛軺車轔轔駛進的時候,老秦人竟覺得這是馬隊護衛著神聖的商君前來視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歡呼起來,“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聲浪如同山呼海嘯,滾滾驚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盪著。
甘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驚慌。四面高坡上的洶湧聲浪就象要凌空壓下來捲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著長案吼叫,“如此做法,禮法何存?誰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聲音,“老太師久經滄海,何其如此恐慌?”
“將人犯押上刑臺!”杜摯大聲吼叫,生怕西弧聽不見他的號令。
將近刑臺,商鞅從容下車,從容登臺,在黑板前氣靜神閒的坐了下來。
“宣國君詔書——!”甘龍聲嘶力竭,卻一點兒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杜摯捧起一卷竹簡,“逆臣商鞅,圖謀不軌,聚眾謀反,欺君罔上,擅殺大臣。凡此種種,罪惡昭彰,為昭國法,為洩民憤,議將衛鞅處車裂大刑——!”
甘龍顫巍巍起身,“商鞅,遭此極刑,乃天道恢恢,你,還有何話說?!”
商鞅笑了,“甘龍,商鞅雖死猶生,爾等卻雖生猶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爾等卻萬劫不復。老太師以為然否?”
甘龍臉色發青,被咽得說不上話來,只是抖個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師,何其不知趣也?杜摯,許民活祭。”
杜摯高聲宣佈,“傳令場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場——”
一場曠古罕見的活祭開始了。
四野民眾彷彿早有準備,一縣一撥,由各族老人抬著祭品走進刑場,不斷在刑臺前擺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綠枝,灑下一罈一罈的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