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尷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便越是常遇離奇詰難。時間一長,齊國臣子入宮晉見或例行朝會,便都是提心吊膽了。尋常時日,便搜腸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禮節與書縫旮旯裡的學問,生怕一旦被問倒,便有殺身之禍。今日齊湣王本來心情頗為平和愉快,可那個宮門司馬喊破了他的大夢後,他又驟然焦躁了,及至殺了那個宮門司馬,齊湣王便又突然變成了那個頑劣不堪酷好惡作劇的少年王子,於是便有了這番早已進入墳墓的六宣大禮。
六宣大禮,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制: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同姓小諸侯則通稱“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異姓小諸侯則統稱“叔舅”。總歸起來,無非是宣示君臣血緣之禮法。諸侯要聽宣叩拜,方可進宮。宣呼也有講究:大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擯”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門的“承擯”第二宣呼,殿階下的“末擯”做第三宣呼,然後便是王宮車馬廣場到宮門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稱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聲浪達於宮門候見的諸侯。這便是在戰國早已銷聲匿跡的六宣大禮。
孟嘗君乃齊國王族,於是便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嘗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視那些已經作古的腐朽禮節,哪裡卻知道此中講究?聽在耳中只覺得怪誕累贅,在甘茂面前又要維護齊湣王的英主名聲,便要拉著甘茂長驅直入。可甘茂卻是天下一等一的雜家名士,一聽便知道此中奧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嘗君的舉動。孟嘗君畢竟精明機變,甘茂一扯之下,竟是沒有強項硬進,心中卻是老大一股憋悶。
進得殿門,甘茂又是一扯孟嘗君。孟嘗君心下惱火,大袖一拂,徑自從中門昂昂進殿。甘茂嘆息一聲,便低頭拱手,從右邊門輕步進殿,到殿中深深三躬,卻是依舊低頭。
“叔舅抬頭。”殿中渾厚一聲,竟是一片嗡嗡共鳴。
甘茂這才一聲高呼:“下蔡甘茂,參見齊王。”呼罷抬頭,竟是一陣驚愕——六級王階上肅然端坐著一位古裝天子,身材高大,一臉蜷曲的連鬢大鬍鬚竟是蓬鬆到頸下胸前,使那張古銅色大臉竟似神靈一般。更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擺著一口裸身長劍,劍尖直指殿口!甘茂抬頭一瞥,便又立即低眉斂目,等待“天子”發問。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飾之法度乎?”渾厚的聲音又是一片共鳴。
甘茂低頭,雙手執玉佩做拱:“此為天子袞冕,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齊湣王嘭嘭叩著左右兩張玉幾:“兩幾是何法度?”
“此為古禮:神位設右幾,人位設左幾,天子至尊,設左右幾。”
齊湣王冷冷一笑:“本王這口裸身外向之長劍,卻是何講究?”
甘茂惶恐低頭:“王心如海,不可盡知。不見經傳之創舉,外臣不敢妄測。”
齊湣王突然轟轟大笑:“能如甘茂,終有不知,難為你也,入座便了!”
甘茂卻更顯惶恐:“外臣無知,尚請王言教我。”
“好!”王階上的聲音充滿興奮:“本王明示於你:長劍出鞘,直向西方!記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肅然一躬,才走到與孟嘗君相對的長案前就座。
孟嘗君看得大皺眉頭,凌厲的目光盯著甘茂,透著顯然的厭惡。甘茂卻是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面含微笑,彷彿禮儀大宴上文質彬彬的君子佳賓。孟嘗君終於收回目光,對著齊湣王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甘茂之謀,臣已稟報,尚請我王明斷,臣當奉命實施。”齊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謀劃當無差錯。來春青龍抬頭,便派蘇代出使秦國。”
孟嘗君又道:“甘茂去留,亦當我王決斷。”
突然之間,齊湣王冷笑了幾聲:“一個逃國臣子,還想如何?隨他去了。”
孟嘗君正要說話,王座前老內侍卻是銳聲高宣:“散朝——!”隨著話音,便有四名侍女將那座繡有天子斧鉞的大屏風隆隆推將過來,齊湣王連同王座竟是倏忽消失了。孟嘗君大是愣怔,不禁憤然起身,便要衝進去理論。“且慢!”甘茂一個箭步拉住了孟嘗君,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孟嘗君看了甘茂一眼,一聲長嘆,便大步去了。出得王宮廣場,孟嘗君不由分說便將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靜的別居。
“你且說說,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錯失,臣子不當勸諫麼麼?”孟嘗君面色鐵青,語氣更是從未有過的凌厲。
甘茂卻是悠然一笑:“孟嘗君莫得怨我,甘茂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