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趙雍從一即位便開始了異乎尋常的謀國奔波。
趙肅侯留下的趙國,是一個內憂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說這外患。全域性看戰國之世,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大國沒有外患。然則基於地緣存在的獨特性,外患的嚴重程度卻是有巨大差別的。譬如秦國,秦惠王之後,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便大為減輕。在秦昭王奪得魏國河內郡與楚國南郡,又大力反擊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後,秦國的外患幾乎全部消除,所有的對外大戰都是基於大爭天下而發。南部楚國在吞滅吳越之後,外患便只有西北的強秦與東北的齊國。濱海之齊國,西有宋國魯國薛國衛國等小邦隔開中原大國,也只有與北燕南楚互為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韓也只有秦楚齊三大國構成外患,卻沒有北地胡患。縱是燕國,在燕昭王平定遼東之後,東胡之患也全部流竄轉移到了趙國頭頂,燕國的外患也只有齊趙兩個夙敵了。
惟有趙國卻是特異,非但有中原戰國的大爭外患,亦有中原各國已經消除或大為減輕的胡患,當真可說是外患層疊!具體說,這時的趙國北有三胡(東胡、林胡、樓煩),西有中山與強秦,東北有老冤家燕國,東有咄咄逼人的強大齊國,南有同根相煎百餘年的魏韓兩國,實在是強敵環伺危機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對趙國威脅最大,以天下棋語說,便是“急所在胡”。其所以如此,在於秦國強大之後,將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與北地、上郡的遊牧匈奴以及林胡樓煩已經全數驅趕出境,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便聚集於陰山草原及其東北部大漠,佔據了包括九原、雲中在內的廣闊地帶 ,直接壓在了趙國雁門要塞的頭頂 。與此同時,東胡部族在丟失遼東根基之後,也遷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壓在了趙國正北的代地 。然則,更急迫的還是趙國的兩大胡族夙敵——林胡與樓煩。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長期遊牧於雁門關北部山地草原的強悍部族。樓煩則是長期遊牧於秦國上郡與雁門南部山地的強悍部族,丟失秦國上郡根基,便舉族北遷到趙國代地雁門之間,與林胡一起構成了趙國的肘腋大患 。其所以是肘腋大患,便在於這林胡樓煩有一個共同處,便是精於騎射動如颶風,經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奪財貨人口牛羊馬匹,偏偏卻是極難捕捉,即使費盡心力咬住了也無法給予重創,更不用說聚而殲之了。趙國其所以始終在北邊駐守十萬大軍,且始終無法將這十萬大軍投入中原爭霸,根本因由便在於強大的胡患始終不能稍減。趙國其所以民窮財竭,極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經常的閃電式的掠奪。就大勢而言,這時的趙國邊患實際上便是整個華夏的邊患。換句話說,就是西北兩方之遊牧部族,自春秋以來對整個華夏的威脅,此時都聚集到了趙國頭上。
單有外患還則罷了,凝聚朝野全力反擊便是。偏偏趙肅侯之後的趙國又是世族分治山頭林立,凝聚國力卻是分外艱難。更有特異處,趙氏部族在春秋晉國時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領軍部族,幾乎是代有名將精兵,更在長期抗禦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獨自成軍的傳統;三家分晉之後,趙國朝局的變動便瀰漫出一種強悍的國風——以各方軍力強弱定權力格局,政變殺戮之頻仍居列國之首,國君稍弱便有傾覆之危!歷經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雖則稍有好轉,但依然發生了幾次大的軍爭式政變,最慘烈者便是趙雍親自發動的剿滅叔父奉陽君而還政於父親趙肅侯的政變。政變但起,便難禁殺戮。那次殺了叔父奉陽君合族三千餘口,留下的朝局創傷猶在。未及理順,父親趙肅侯便撒手歸天,國政裂痕直是烏雲壓頂,趙雍如何不憂?當次之時,又何敢輕動?
如此這般,便是年輕的趙雍所要面對的嚴酷格局。
即位後的次日夜裡,趙雍獨自駕著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來到將軍肥義的府邸後門。肥義是趙肅侯的能臣幹員,年逾五十,官職卻只是一個五大夫爵位的邯鄲將軍。趙雍做太子時便以肥義在邊地的軍中實力為根基,發動了對奉陽君的滅門奪政之變。按理說,肥義功勳顯赫當大為擢升,可趙肅侯卻偏偏一直沒有晉升這個實力派老臣,肥義竟也絲毫沒有怨憤之情,依舊忠於國君,不黨附任何世族山頭。對新君趙雍的夤夜密訪,肥義也沒有任何驚訝,只淡淡一笑,便將趙雍領進了書房密室。
“邦國危難,請將軍教我。”趙雍便是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義扶住了趙雍坐入案前,自己卻依舊站著,“肥義姑妄言之,君侯姑妄聽之。趙有三難:朝局不安,中原虎視,胡患壓頂。臣以三策對之:柔韌安內,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圖一展抱負。是否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