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國君,嬴駟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問,他便就勢說開:“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國之軍力、國力倉促間不能匹配。嬴駟苦思無解,豈不大大難過?”
“秦公之難若在此處,臣以為不難。”犀首的雙眸驟然發亮。
“上卿教我。”嬴駟座中深深一躬。
“舉凡霸統大業,必有準備期間,任誰不能一僦而就。此謂預則立,不預則廢,其要害在於決斷。早斷早預,遲斷遲預,不斷不預。依臣之見,秦國可在一年之內做好一切預備。其一,秦國人口已與齊國大體相當。加之秦國民氣高漲,半年之內徵集十五萬大軍並非難事。再有半年訓練,二十萬銳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國民眾富庶,國庫飽滿,已直追魏齊兩國,軍資糧草兵器的籌集,亦在舉手之間;其三,秦國有北地郡與胡地相接,又有隴西草原河谷,戰馬來源大大優於中原,一年內建成十萬鐵騎,應不是難事;其四,國尉司馬錯乃兵家名將之後,臣已詳知其在河西之戰中的用兵才能,堪為秦國統兵上將;其五,秦國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國無可比擬!有此五條,霸統大業,何難之有?”犀首一口氣說了五條,目光炯炯的看著國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國必得一番認真準備。”嬴駟明明朗朗的肯定了犀首的主張,話鋒一轉:“然則,這準備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著犀首驚訝的目光,嬴駟微笑道:“上卿姑且聽嬴駟算算大賬,可否?”
“臣洗耳恭聽。”犀首倒真想聽聽國君的盤算。
“其一,擴軍在於人口。就總數而言,秦國人口目下與齊國相當,大體不到八百萬,青壯男丁當在七八十萬左右。按照三丁抽一的成法,可成軍二十餘萬。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計算的。然則,秦國人口分佈與中原戰國大有不同,有三處人口不能徵兵:一,是北地郡與胡地接壤,素來是國府不駐軍,而由庶民結兵抵禦,若在北地徵兵,無異於自毀長城。二,是隴西戎狄部族不能徵兵。隴西有近百萬遊牧族人,悍勇善戰,是秦國抵禦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飄忽無定,彷彿隱藏在天際雲海,往往在毫無徵兆的情勢下遮天蔽日的壓來,惟戎狄這樣的馬上部族可以針鋒相對,其兵員戰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復的河西之地不能徵兵。公父、商君與河西父老有約:十年之內唯變法,不徵賦稅不徵兵;而今河西收復剛剛五年,國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縣窮山惡水,歷來減徵減賦,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來,所餘兵員之地,惟有關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眾將近四百萬,青壯男丁四十萬左右。關中農耕為秦國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體可徵兵十萬左右。即或不將原有的五萬新軍記在徵兵之內,也只能得兵十五萬。要大出山東,卻是差強人意。上卿以為然否?”
犀首凝神傾聽,不禁對這位秦國新君生出了一股朦朧敬意。他在列國做官數十年,接觸的國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奮明君,但只要談及國情國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認的強悍君主魏惠王與齊威王,也是無丞相不談國情,如秦公嬴駟這般對國情數字隨手捻來,如數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絕無僅有!
“犀首願聞其二。”犀首絕非知難而退的尋常之輩,他要徹底弄清國君的打算。
“秦國府庫尚需充實,軍輜糧草並無上卿估測的那般殷實充盈。”嬴駟飲了一碗涼茶,喟然一嘆:“公父與商君變法二十三年,國府始終不曾加徵加賦。秦國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於此。府庫所增收的財貨五穀,全因了賦稅來源大有擴充套件。譬如隸農二十萬戶,全部變為獨立繳納賦稅的平民戶,府庫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國的賦稅額大體還是以先祖簡公‘初租禾’時的徵發為底數。這在秦國叫‘變法不變賦’,然卻從來不對天下昌明,上卿曉得麼?”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聽說秦國實際的賦稅徵收法,確實感到驚訝。中原各國與天下士流,都想當然的認為秦國變法是“苛政虐法”,是“橫徵暴斂”,否則何以興建新都?訓練新軍?收復河西?一朝富強?誰能想到,商鞅變法竟是真正將富庶給予民眾,國府只依靠擴充套件稅源來增加收入?仔細咀嚼,如此簡單的國策中卻是大有奧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這種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種變法阻力。犀首也曾經是密切關注秦國變法的名士,當初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蠻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几年間移風易俗歸化文明?那時天下眾口一詞——如無暴政威逼,斷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驟變!如今想來,箇中奧妙竟是如此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