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卻不說話,如今見這少年嬴政倒也是從容有致,心下倒是舒坦了許多。及至兩人對案相坐飲得一爵,嬴政放下酒爵便道:“我不善飲,只此一爵,仲父自便了。”呂不韋喟然一嘆:“老臣昔年尚可,如今也是不勝酒力,三五爵而已矣!”嬴政一拱手道:“仲父今日前來必是有事,但請明示。”
“我王可知,秦自孝公之後,幾次少主即位?”
“兩次。當年昭襄王十五歲即位,今日政十三歲即位。”
“兩次少主即位,大勢可有不同?”
“大同小異。”
“我王自思:同為少主,王與昭襄王孰難?”
嬴政目光驟然一閃坦然答道:“昭襄王難,難多矣!”
“何以見得?”
“其時,老祖宣太后與四貴當政四十二年而昭襄王終能挺得,故難。”
“昭襄王不親政而挺得四十二年,箇中因由卻是何在?”
嬴政無言以對,片刻愣怔,伏地一叩:“願聞仲父教誨!”
呂不韋輕輕叩著木案:“昭襄王挺經只在八個字:不離中樞,事事與聞。”見少年秦王凝神沉思,呂不韋從容接道,“尋常少主,但不親政便信馬由韁而去,或聲色犬馬日見墮落,或自甘事外遠離中樞。無論何途,總歸是一個心思:相信攝政之母后權臣屆時必能還政於己也!殊不知,公器最吞私情。縱為父子母子,主動揖讓公器者,萬里無一也!縱是明慧英斷如宣太后者,攝政至昭襄王五十七歲而不歸其政,其情理何堪?若是尋常君王,誰個挺得四十二年?只怕二十四年便會嗚呼哀哉!然恰恰是昭襄王少年便有過人處,不頹唐不迴避,不輕忽秦王名分,雖不親政卻守定王城中樞;但凡國事,只要太后權臣與之會商,便坦陳主見;但凡入宮朝臣或外邦使節,只要撞到面前,秦王便參與會議申明己見,決不作壁上觀;一應國家大典禮儀,凡當以秦王名分主持者,決不假手他人……凡此等等,宣太后與四貴權臣也終是無法置昭襄王於全然不顧,便漸漸有了‘王與聞而不決’,又漸漸有了‘王與聞而共決’。若非如此,昭襄王何能在親政之後立即凝聚全力對趙大戰,且始終掌控大局也!”呂不韋的喟嘆夾著粗重地喘息,“王少年明事,此中關節,儘可自思也!”
良久默然,少年嬴政肅然起身離座對著呂不韋大拜在地:“仲父教誨,政終生銘刻在心!”一叩起身便向外招手高聲下令,“王綰關閉此莊,今夜便回咸陽王城!”
“我王明斷……”
“文信侯!”快步進來的王綰一聲驚呼,抵住了瑟瑟發抖搖搖欲倒的呂不韋,“秦王,文信侯大受風寒一身火燙!”
嬴政搶步過來,一把扯下自己斗篷包住了呂不韋身體,回身又是一聲高叫:“小高子!快拿貂皮大裘來!”反手接過皮裘再將呂不韋一身大包,雙手抱起邊走邊厲聲下令,“車駕起行!燎爐搬上王車!令狐大姑小高子上車護持仲父!王綰善後!”一溜清亮急促的話音隨著山風迴盪間,嬴政已經抱著呂不韋大步流星地出了莊園。
莊外公車司馬已經聞聲下令。三聲短號急促響起,山下訓練有素但卻極少施展的王室禁軍頓時大顯實力——百餘名精壯甲士硬是抬著一輛王車衝上山來,待嬴政將呂不韋抱上王車安置妥當,又平穩如風地抬下了山去!嬴政厲聲喝退了所有要他登車上馬的內侍護衛,只跟車疾走,護持著王車寸步不離。
乾冷的冬夜,這支儀仗整齊的王室車馬風風火火出了山谷,過了渭水,進了咸陽,大約四更時分終於進了王城。守侯竟日的老長史桓礫實在料不到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秦王竟能果然歸來,不禁連呼天意,下令王城起燈!及至見到王車上抬下人事不省的呂不韋,老長史卻是禁不住地老淚縱橫了。此刻王城燈火齊明,所有當值臣工都聚來東偏殿外,既為秦王還位慶幸又為文信侯病情憂戚,一時便是感慨唏噓,守在殿廊竟是久久不散……
三日之後,呂不韋寒熱減退精神見好,便堅執搬回了府邸。大臣吏員們聞風紛紛前來探視,呂不韋抱病周旋半日大覺困頓,便辭謝一班朝臣回到寢室昏昏睡去了。一覺醒來,已是夜半更深。呂不韋自覺清醒,見夫人陳渲與莫胡雙雙守在榻旁,坐起吃了些許湯羹,便問起了府中近日事務。
“夫君既問,莫胡便說了無妨。”陳渲淡淡一笑。
“是。”莫胡答應一聲,轉身從裡間密室搬來一隻銅匣開啟,“大人進王城那日晚上,一個自稱巴蜀鹽商的老者送來此匣,說是代主家送信於大人,請大人務必留心。我問他要否大人迴音,他說大人看後自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