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往腰裡一系,在昏沉的天色裡,朝三柳詭譎地一笑,一蹦三尺,仰天胡叫地回家了。
三柳站在水田裡愣了老一陣,只好將剩下的卡補插在自己已插了卡的田裡,那田裡就密匝匝的到處是卡了。
第二天早晨天才矇矇亮,十斤子和三柳就下田收卡了。一人提一隻水桶,若卡上有泥鰍,便掄圓了,將線繞回蘆葦稈上,然後往桶邊上那麼很有節奏地一磕,泥鰍就被震落在水桶裡。十斤子故意將蘆葦稈在桶邊磕得特別響,並且不時地將並沒掛上泥鰍的蘆葦稈也往桶邊使勁磕。
而遠遠的三柳那邊,半天才會響起一下微弱的敲擊聲。
十斤子心裡有一種按捺不住的快樂,便在寂寥的晨野上,用一種故意扭曲、顫抖的聲音叫唱起來: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天便在他的叫唱中完全地明亮了。
初春的早晨,水田裡還很冷,三柳收罷卡,拎著水桶,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地往前走。
“三柳!”十斤子叫道。
三柳站住了。
十斤子走上前來,打量著聳著肩胛、兩腿搖晃的三柳,越發覺得他像只鶴。
“我要走了。”三柳說。
十斤子把自己的水桶故意挨放在三柳的水桶旁。他的桶裡,那些金黃色的泥鍬足有四五斤重。而三柳的桶裡稀稀拉拉十幾條泥鰍,連桶底都未蓋住。
“喲,真不少!”十斤子譏諷地一笑。
三柳並沒有注意到十斤子的嘲諷,只是抬頭朝遠處的那棵大柳樹下望去——
樹下站著蔓。
“你在看誰?”
“……”
“她好像在等人。”
“在等我。”
“等你?”
“……”三柳提起水桶往前走,將背衝著剛露出地面的太陽,個兒越發地瘦長,像一晃一晃的麻稈。
隨著太陽的上升,大柳樹下的蔓變得鮮明起來,人在百步以外似乎都能感到她那對明亮動人的黑眸。
十斤子呆呆的,像只痴雞。
二
蔓是從二百里外的蘆葦蕩嫁到這兒來的,才結婚半年,丈夫在雨中放鴨,被雷劈死在稻地裡。
從此,人們用怯生生、陰沉沉的目光看蔓。
蔓長得很有幾分樣子,全然不像鄉野間生長起來的。她走起路來,腳步很輕盈,腰肢扭動著,但一點兒不過分,恰到好處;眼睛總愛眯�著,像一隻貓受到了陽光的刺激,可一旦睜大了,就顯得又黑又亮;說話帶著西邊的口音,很清純,軟款款的很入耳,這大概是因為在水邊長大的緣故。
蔓站在大柳樹下。其實,這些天,這個時候,她總站在這兒,只不過十斤子沒有注意到罷了。
蔓穿一件藍布褂兒,頭上戴著一朵白花。她的臉色在朝暉中顯得很紅潤。她把嫩蔥一樣的手指交叉著,很自然地放在腹前。她寧靜地微笑著,臉上全無一絲愁容。丈夫的死似乎在她身上、心上皆沒有留下痕跡。
在她身後有十幾只鴨,一律是白色的。丈夫死後,她把那些雜色的鴨全賣了,卻留下這十幾只白鴨。她喜歡這樣顏色的鴨。鴨們很乾淨,潔白如雪,如雲,如羊脂。一隻只都是金紅色的蹼、淡黃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團墨點。鴨們很乖,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嘎嘎嘎”地叫。有幾隻鴨為搶一根蚯蚓在追逐,她便回過頭去責備它們:“鬧煞啦!”
每天,她都從三柳手中接過水桶,然後把鴨交給三柳,她去小鎮上代三柳把泥鰍賣了。她總能賣好價錢。這些錢依三柳的意思,要拿出一半兒來給她做油鹽醬醋的費用,她也不硬推辭,笑笑,但只用去很少一些,其餘皆放入一個瓦罐裡替三柳存著。
三柳哭喪著臉走到她跟前。
她眉葉兒一彎,笑笑。
三柳將特別小的幾條泥鰍挑出,扔給鴨們,鴨們都已吃慣了,一見三柳放下水桶就會圍過來,見著泥鰍就搶,就奪,就叼著到處亂鑽,歡騰得很。
“總能賣幾個錢的。”蔓說,“你趕鴨走吧,院門沒關,早飯在鍋裡,洗了腿上的泥,鞋在籬笆上掛著,蚯蚓我已挖了,在那隻小黑陶罐裡。”說罷,將水桶挎在胳膊上,往小鎮上去了。
她的背影真好看,路也走得好看。
三柳望了望,便趕著鴨們上了小路。此時的三柳一掃喪氣,心情很快活,十四五歲少年的那份天真、淘氣和快樂,又都從這瘦弱的身體裡鑽了出來。他隨手撿了根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