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上廚房去吧,”加頓說,“多看看她。”
廚房是一間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著幾隻燻火腿,窗臺上擺著盆花,釘上掛著槍,還有少見的大杯子、瓷器和鑞制器皿,還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幾幅畫像。一張狹長的粗木桌子上擺好了許多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懸著一串洋蔥;兩隻牧羊狗和三隻貓疏疏落落地躺著。在凹進的壁爐的一側,坐著兩個男小孩,閒著沒事,規規矩矩的;另一頭坐著個淡眼紅臉的健壯青年,頭髮和睫毛的顏色就像他正用來擦槍筒的麻團一樣;納拉科姆太太處於兩者之間,正在出神地攪拌著一隻大鍋裡的香味撲鼻的Y�菜。另外兩個黑髮青年,眼稍向上斜起,神色有點兒狡猾,跟兩個男孩一樣,懶洋洋地倚在牆上談話;還有個上了點年紀的矮個兒的男子,臉颳得光光的,穿一條燈心絨褲子,正坐在視窗,仔細地看一本破舊的雜誌,姑娘梅根似乎是唯一的活躍的人物——她從桶裡汲取蘋果酒,灌在幾個酒壺裡,送到飯桌上。加頓看見他們馬上就要吃飯,便說:
“啊!等你們吃過晚飯我們再來吧,要是你們許可的話。”
他們不等回答,退回到了客堂裡。但是廚房裡的色彩、溫暖和所有的那些面孔,使他們這間明亮的屋子格外顯得悽清。他們鬱郁地又坐了下來。
“道地的吉卜賽型,這些孩子。只有一個薩克遜——擦槍的那個傢伙。那姑娘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來是個十分值得注意的微妙人物。”
艾舍斯特的嘴唇撇了撇。他覺得此刻的加頓真是隻蠢驢。
說什麼值得研究的微妙人物!她是一朵野花。一個叫你看了好受的小東西。說什麼值得研究的人物!
加頓繼續說:
“在感情方面,她可能是了不起的,她需要喚醒。”
“你打算喚醒她嗎?”
加頓瞧著他,笑了笑。“你是多麼粗俗而英格蘭氣呀!”他這堆起滿臉皺紋的一笑似乎這樣說。
艾舍斯特吸著菸斗。喚醒她!這傻子自視很高呢!他推起窗,探出身子去。暮色已經濃了。農場的房屋和水車護架都模模糊糊了,呈現著淡藍色;蘋果園只剩一片黑越越的荒野;空氣裡聞得出廚房裡燒木柴的炊煙味兒。有一隻獨自還沒有歸巢的鳥意興闌珊地嘁嘁喳喳叫著,彷彿看見夜色而吃驚似的。馬棚裡傳來一匹正在餵食的馬的鼻聲和蹄聲。遠處隱現著荒原,更遠處還沒有亮足的羞怯的星星白晶晶地鑲嵌在深邃的藍色天空裡。一隻顫聲的貓頭鷹呼呼地叫著。艾舍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多美的夜,出去走走多好呀!一陣沒有釘蹄鐵的馬蹄聲打小路上傳來,三個模糊的黑影走過——
是黃昏出來遛放的小馬。它們的腦袋,黑糊糊、毛茸茸的,映露在大門上端。他把菸斗一敲,落下一陣火星,馬兒立刻往旁裡退避,接著便逃跑了。一隻蝙蝠鼓著翅膀飛過,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支波、支波”聲。艾舍斯特伸出自己的手去;向上的手心上感覺到有露水。突然從頭頂傳來小孩子的赫呼赫呼的說話聲、靴子扔在地上的輕輕的蹦蹦聲,還有另一個聲音,清脆而柔和——
毫無疑問是那姑娘的聲音,她正安置他們睡覺;那是她的字字清晰的話:“不,理克,你不能把貓放在床裡;”接著是一陣交織在一起的吃吃笑聲和幼兒的閣閣語聲,一下輕輕的拍擊聲和一聲使他聽了起了一陣微微哆嗦的又低又美的笑聲。他聽見一個吹氣聲,擺弄著頭頂暮色的燭光便熄滅了;寂靜統治著一切。艾舍斯特把身子縮回屋內,重新坐下;他的膝頭很痛,心情很陰鬱。
“你上廚房去吧,”他說;“我要睡啦。”
三對於艾舍斯特,睡眠的輪子慣常是轉動得靜悄悄的、滑溜溜的、十分迅速的,但是他的朋友回來的時候,他雖然好像已經沉入夢鄉,其實卻完全清醒著;後來加頓睡熟在那矮屋裡的另一張床上,翹起鼻子朝拜著黑暗,這樣過了很久,他還聽見貓頭鷹的叫聲。除了膝頭的不舒服,並沒有什麼不愉快——對於這個年輕人,生活的憂慮在不眠之夜並不顯現得很大。事實上他沒有憂慮。剛剛登記,取得律師資格;懷著文學的抱負。前程遠大;沒有爹也沒有娘,每年有自己的四百鎊收入。到哪裡去,幹什麼;什麼時候幹,對他有什麼出入?他的床也是硬的,這使他免於發燒。他躺著,聞著從頭邊開著的窗外飄到矮屋裡來的夜的氣息。除了明確地有些生他的朋友的氣之外——你跟一個人徒步旅行了三天之後,那是很自然的——
在這不眠之夜艾舍斯特回憶起日間的景象來,是心平氣和,帶著渴望和興奮的。有一個印象特別清楚得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