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纏繞糾結的蔓藤,密不通風的雜草,似乎護衛著自己的秘密,連插足的空隙都不留。老林嫂打量了一回,終於尋找到一個什麼記號,那條黑狗已經興奮地跑在前頭,她便招呼呆呆的於而龍:“走吧!”
“幹什麼?”
“給蘆花上墳去!”她安詳而又平穩地說。
哦!老天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這位回到家鄉的遊子,差一點兩腿一軟,暈倒在沙灘上。
第五章 (7)
她怎麼也想不到,這麼晚了,他還來敲門。
只聽他輕輕地敲門,輕輕地問:“在屋嗎?”
“你走吧!你趕緊走吧!”她咬咬牙,拒絕了他。
“不!讓我進屋——”他以不可違拗的堅定口氣說。
“我求求你!讓我安生吧!”她朝門縫哀求,但噴進屋裡一股濃烈的酒味。
“開門,你快開門吧!”他半點也不肯退讓。
“不行。”她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年三十啊!
“有人過來了,會瞧見我的。”
她無可奈何,只得拔掉門閂,放他進到門裡。只見他臉色瘦削陰森,眼窩也塌下去,因為半年多來,他在絕望裡掙扎苦鬥,大大地變樣了。
“給我點水喝吧!嗓子眼都冒煙啦!”
“聽說你們出了事啦,二龍也被打死在石湖裡啦!”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水,抹了抹嘴,還在喘著粗氣。如今,一點斯文樣子都不復存在了,那滿臉的胡茬,那許久不剃的頭髮,那邋里邋遢的衣衫,活像個敗退打散的丘八,或者說,更像個亡命流竄的土匪。除了那雙眼睛,仍舊是多少年前,頭一回在船艙裡見到的那樣,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外,其餘,和那個使她鍾情迷戀、陶醉愛慕的男子,已經毫無共同之處了。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落魄的鳳凰不如雞,她多少有點心疼,善良的女性,總是充滿著對別人的同情心。
他瞟了她一眼:“難為你惦著他,準備著像秦雪梅那樣弔孝去吧!於二龍這會兒活著比死還難受呢!大腿腫得比鬥還粗,傷口化了膿,一個勁兒淌血水,等著數日子啦!”
“那別人呢?”
他以一種第三者的超然姿態,評論著石湖支隊,既不是悲觀失望,也不是幸災樂禍:“ 主力早撤得無影無蹤,電臺和上級領導機關也聯絡不上,完啦,結束啦,拉倒了!”
“你吶?該怎麼辦呢?”
他環視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由於她丈夫新死,屋裡辦喪事的死亡味道和年節的吉慶氣氛,不相調和地交織在一起,顯得有些古怪,有些彆扭。於是他提議:“把燈吹了吧!”
她嚇了一跳:“什麼?你不走了,今天晚上?”
“我往哪兒去?”
“不行,說什麼你也得走。”
“攆我嗎?”
“不,我想了,除了堂堂正正,像人家正經夫妻似的一塊過日子,再不能偷偷摸摸,跟鬼一樣的見不得人了。”
他想了想,贊同地說:“ 也是該這麼辦的時候了,那爛浮屍倒挺知趣,黃湯? 多了,竟會一頭栽在水田裡淹死。”他捏住她白生生的一雙細嫩的手,摩挲著,感嘆著:“ 我一想起你夜裡讓那個死鬼摟著——”
“怪我嗎?我有什麼法子?是心甘情願的嗎?”她不無委屈地說,往事觸動了舊情,由著他把自己攬過去,被他摟在懷裡。正沉醉在昔日幸福的回憶裡,想不到,他把油燈一口氣吹滅了,多少年,他和她就這樣來往的。
她掙脫開他:“誰家這麼早就熄燈睡覺?大年三十晚上,都得作興守歲的。”接著她擦根火柴,重又把燈點亮,而且埋怨他:“ 你不該喝酒!”
他按捺下一顆煩躁不寧的心,問她:“ 你說,我跟你怎麼過呢?”
“起碼做做樣子,等我脫了孝!”
“你跟我,還是我跟你?”
她不明白他話裡的玄虛:“你別給我打啞巴纏!”
“你跟我,就得還和石湖支隊在一塊幹,你也去參加,不定哪天一顆槍子就成了正果;要我跟你呢,咱們離開石湖縣,遠走他鄉,隱名埋姓,過安生日子。”
“我養活你——”她還像許多年前那樣信守不渝,石湖女人只要真的愛上誰,連命都捨得豁出去的。
他搖搖頭:“ 說說罷了,空話填不飽肚子,你拿什麼養活我?現在,咱們要想遠走高飛,一要錢,二要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還得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