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貧協主席黃娃沒頭沒腦地給牛德草說這話,坐不住了。她儘管一時還弄不清楚牛德草到底捅了什麼婁子,但至少也知道他肯定沒幹好事,不然大隊幹部怎麼會叫他到公社九種人學習班去學習呢?於是立時就停住了手中正做著的那針線活兒,立眉瞪眼地質問牛德草:“你最近揹著人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不然,人家為什麼叫你到九種人學習班去學習?”牛德草哪裡知道是他所寫的那一封想否定給他家補定漏劃地主的反映信東窗事發了。然而他想來想去,自己除了寫那封信外,確實再也沒做什麼不合時宜、見不得人的事,一定要說有的話,那也就只能僅此而已。他滿以為他把他寫的這封信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送到縣上,縣上的領導就一定會認認真真地看他所寫的這信,並且明察秋毫,主持公道,很快地給他一個讓他十分滿意地答覆,把廟東村給他家補定漏劃地主這一提案予以否決。可是他怎麼能知道世上這事情往往是“官斷十條路,九條人不知”。華陰縣革委會對他所寫的那封反映信連看都沒有看,就一級一級地又批迴到廟東村生產大隊來了。要知道,這些人的辦事原則歷來是“案件歸類,分口管理”,哪裡發生的事情仍然發回到哪裡區處理,讓其得以“自我完善”。這樣,牛德草寫的那封反映信當然就原封不動地由縣革委會退回到孟至塬人民公社革委會,然後孟至塬人民公社革委會又無可非議地依例辦事,把它發回給了廟東村生產大隊革委會。
這下牛德草可倒黴了,廟東村生產大隊的革委會主任王黑熊一見這封反映信,立時就怒髮衝冠,暴跳如雷,大發雷霆,哇裡哇啦,滿嘴噴糞地亂嚷鬧著說:“沒見過牛德草這熊球大一點兒個娃還吃熊心豹子膽了,竟然在太歲爺頭上動起土來,向縣革委會告我們廟東村生產大隊的狀?這不是反攻倒算是什麼?人常說秋後算賬,我看這熊娃還沒等得到秋後哩,就開始算開賬了。這還了得!這熊挨球的怕是活膩了,想尋死哩。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偏來投。這一回是你自己往茅坑沿子跑—找屎(死),可別怪我做事不講情面。這下我非要叫你見識見識馬王爺是幾隻眼不可,叫你個熊吃不了兜著走。”革委會主任王黑熊一生氣就吩咐貧協主席黃娃通知牛德草第二天一大早到公社九種人學習班去學習。
牛德草禁不住媳婦臘梅的三盤六問,再三催逼。他實在沒法隱瞞掩飾得過去了,就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後經過,原原本本地給她說了。臘梅不聽則可,一聽可給氣壞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不停數落牛德草說:“你看你這人,嘴裡說起來比誰都聰明,可做起事來怎麼這麼傻呢?你這不是明明地在老鼠纏貓的事嗎?你也不看看咱家近來一天過的是啥日子,安寧過沒安寧過?在人前低聲下氣的,繞道避事還都避不過去,革委會、造反派的那夥人一個勁兒都想在咱身上挑刺兒、找咱的麻煩,尋岔子作踐咱呢,看把你能成的?這下倒好,明天你就乖乖地給人家到九種人學習班學習去吧。你以為那是光榮的事,到那裡是好受的?好我的先人呢,你也不睜眼看看,在那裡學習的那些人都是些什麼人嘛!他們不是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就是右派,或者國民黨敵偽軍官、警察、特務、憲兵……你和那些人混在一塊學習算個什麼貨哩嗎?也不知道嫌不嫌丟人?我看你這人一天就不知道丟人高低,全然把丟人當作務正哩!……”臘梅這會兒哭得那個傷心勁兒呀就別提了,要多傷心有多傷心。她不停地在哭著,數落著,越哭越說越傷心,“我這輩子嫁到你家,跟上你過日子倒八輩子黴了,就把人給丟淨了。我看咱這日子過到如今過不成了,我實在不想再往下過了!”說著她就揭開被子,在牛德草的屁股、大腿上發瘋連擰帶掐,亂打起來。
牛德草知道自己如今做的這事理虧,故而對臘梅在他身上的瘋狂發洩並沒有怎麼反抗,而只是一聲不吭地用手在不停地遮擋著,忍受著。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雖說是誰也不願意的,但這畢竟完全是自己一手釀成的,自己是罪魁禍首。他也知道臘梅的苦楚,她鬧心生氣—年輕人誰沒有上進心、爭勝心呢?誰又不想在人前出頭露臉?人家臘梅她孃家是普通中農成分,是革命團結的物件,臘梅沒嫁到自己家以前,在她孃家還是個婦聯主任,農業學大寨的標兵呢,也算得上是個人面上人見人敬的人。那時候她們村追人家的小夥子不知有多少,簡直都能排成一條長隊了,猶如眾星拱月似的個個圍在她身邊轉圈圈兒,多紅火,可是嫁到自己家以後,由於受自己家裡成分的影響、牽連,聲譽猝然一落千丈,同樣一個人,由一個革命的積極分子沒來由一下子就變成了階級敵人、無產階級專政物件的家屬,成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