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悲愴,無比的哀傷淒涼,使得平常都很少掉眼淚,自以為很剛強的牛德草禁不住眼淚也都奪眶而出了:“唉。大,我知道。這你儘管放心。”此時他毫不猶豫地給他大牛保民點了點頭,答應他大。
牛保民接著又繼續說:“你媽她是河南人,民國三十年逃難流落到咱這裡,孃家遠,不容易呀。她這一輩子除了你,在咱這裡就再沒有別的親人了,可憐哪!”“大,你別說了,這我知道!”牛德草經受不了這巨大悲痛的壓力,在這和父親生離死別的關頭,他還能再說什麼呢,他和他母親之間即使有再大的隔閡、再大的過不去,也都是由於他們對周圍社會、事物以及在為人處世上認識上的不同而造成的,只要處理得好,它是能化解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他怎能因為這把血肉親情分開,而讓自己的父親帶著不安走向另一個世界去呢?牛德草早已泣不成聲,至此他撲通一下雙膝就跪倒在他大牛保民的炕沿前,失聲痛哭著道:“大呀,你不會就這樣撒手撇下我們走的。我不要你死!你的病,我一定要請醫生給你治好,我一定要醫好你的病!”“傻孩子,”牛保民竭力扎掙著欠起身子,輕輕地撫摩著牛德草的頭,無限悽慘地一笑,十分憐惜地說,“我也怎麼能忍心捨下你母子二人而去呢?說實在的,我捨不得你們啊,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老天爺要命,老天爺要命啊!”他們父子倆之間平時的那些看不見的隔膜,頓時煙消雲散,蕩然無存了,彼此心裡都覺著有種說不出的親切。“去,快到隔壁把你二大叫過來吧。”牛保民吩咐德草說。
牛德草把他二大牛保國叫來的時候,他媽劉碧霞也已經坐在他父親牛保民的炕沿邊兒了。只見她兩眼噙滿著淚水,只是在不停的抽泣,看來牛保民把要叮嚀她的話也已經全都給她叮嚀過了。這時她一見牛德草把他二大牛保國叫過來了,就趕忙站起身來,給牛保國讓座。牛保國一見這陣勢,心裡就已經知道叫他來是什麼事了,不由得也就悲傷起來。他強忍著悽愴,走到牛保民跟前,叫了一聲“哥”,眼淚也眼看就要奪眶而出了。牛保民微微喘著氣說:“保國,你來了,坐那兒吧,我有句話想對你再說一下。”牛保國嗚咽著說:“哥,你不會有什麼事的,儘管放心地養病唄,再別一天胡思亂想了。這人活到世上嘛,可不就是受苦遭罪來了,誰一輩子能沒有個病病災災呢?有苦受那就說明他的陽罪還沒滿,陰曹地府裡的那個閻王爺還不到叫他的時候。你一天還是安心將息你的病要緊,至於其它什麼事,就還是一概都不去想為好。”誰都知道牛保民一輩子就看不慣牛保國這號人,弟兄兩個一直就都合不來,然而今天他倆和和氣氣地坐到一塊兒了,牛保國也還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對牛保民心平氣和、推心置腹地說過話呢。
“保國,你說我這一輩子是得罪誰招惹誰了?或者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了?我一世都在盡心竭力地行善,積陰德,力求正直無私,總想勤勞治家,造福鄉里,一有力氣,就扶危濟困。我不明白我到底作什麼孽了,到頭來竟落得這樣人嫌狗不愛……”牛保民十分想不通,忿忿地衝著牛保國傾訴。“哥,”牛保國動情地叫了牛保民一聲說,“你一世好精明,然而在這事上如今怎麼又好糊塗呢?你把世事想得也太簡單了。人們一天常吊在嘴上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塵世上哪有那樣涇清渭濁的事呀。人跟人一天鬥來鬥去的,到底誰與誰能都有些什麼仇,什麼過不去的?完全不是這樣的。不過,現在人家實行的這一套純粹是一種治世手段罷了,這是政治,像你這樣善良的人哪會懂得這些呢?你就省點心,別想那麼多好了。”
“可我心氣不平,心氣不平啊!”牛保民這會兒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那股子精神,你看他,怒目圓睜,咄咄逼人,呼啦一下子竟坐了起來,“如今很有些還是從前受過我好處的、或者是和我一起在泥裡水裡跌打滾爬的人,居然說我解放前是附帶勞動,你看這氣人不氣人?你說,他們說這話是事實嗎?這種昧良心的話,我想他們怎麼能給人說得出口呢?天理昭昭,良心何在?”牛保民由於一時衝動,渾身都劇烈地哆嗦起來。“他大—”劉碧霞趕忙緊緊地抱住了牛保民,想讓他躺下休息一會兒,不要再說話了。牛保民一個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呼吸越來越急促了。他用手指著德草母子向牛保國斷斷續續地說:“保國兄弟,德草娃小,你碧霞嫂孃家遠,孤兒寡母,他們艱難的日子在後面呢。以後我不在了,你就……”話還沒說完,他頭一歪,就垂在了胸前,身子軟癱地倒在了劉碧霞的懷裡,儘管他的嘴唇還在微微地動彈著,但已經再也聽不清楚他都是在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