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郝芳與調查組談話二十多年後,也就是周漢臣事件三十多年後,作者找到了她。
發現她就是女作家何方。作者有些吃驚。
她很肥胖地坐落在沙發裡,精神似乎正常。已是五十歲的人了,相貌的困難與年齡相互協調了,看著並不像原來想象得那麼難看。
聽說我要寫這個故事,我們聊了一會兒,她很慨然地把當年在荊山島工讀學校寫的日記選了一些給我。是列印稿。她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作者對此深感不安,對方也是作家。她說:那段歷史我寫不下來了,我只是把它放在遙遠的距離寫詩。作者也便想起她那幾首著名的詩,如《山》,其中那著名的句子風來了,唯有你可靠給人印象很深。
作者看了列印稿,問:這是你當年日記的原樣嗎?
她回答:基本上是原樣。我那時就喜歡文學,周漢臣就鼓勵我以後當作家。我給你看的這些日記做過文字修改,本來是想作為長篇小說寫下來的,但我發現完不成這個任務。作者問:為什麼?她很質樸地笑了笑:不為什麼,身體不好。我心臟做了手術,頸椎胸椎也有問題,腎也不好,不能有這麼大的野心。你用吧。
作者十分感謝這種饋贈。
現將她日記中的幾篇引錄如下。當然這是郝芳的日記,不是何方的日記。
今晚月色很白。我睡不著,悄悄出了宿舍,站在門前走廊上看夜景。突然,那邊宿舍門響,有一個女生飄了出來。她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匆匆下樓了。轉過樓梯拐角時,月光照下來,我認出是肖莎莎。她好像穿著一身白。不知為什麼,她的樣子讓我想到送葬的人和鬼。看見她在月光下穿過院子走到那邊庫房去了。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正百思不得其解,看見周漢臣一個人出現在月光下。他在樓下男生宿舍前一間一間地走過。這是他慣常的巡夜。我知道他睡得晚。那邊他的房間孤獨地亮著燈光。他大概聽到什麼聲響,警覺地朝庫房方向眺望。後來就匆匆朝那兒走去。我趴在走廊欄杆上緊張地望著。月光很稠,讓我看不清庫房那片黑暗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來,聽到周漢臣在那裡高聲喊來人。我便立刻捶起一個個女生宿舍門喊起來,又朝樓下喊。人們跑出來擁到庫房。
肖莎莎上吊自殺,周漢臣把她救了下來。她躺在那裡氣息奄奄,上吊的繩子被扔在一邊。周漢臣讓女生把肖莎莎抬回宿舍。他告訴大家要安慰她。當個工讀學校老師真不容易。雖然是夜晚,我也能看見周漢臣眼裡佈滿血絲。他太辛苦了。他看到人群中的我,別有深意。他一定聽到是我傳達了他的呼喊。
我在他需要的時候總是出現。
今天中午,太陽笑得很奇怪。周漢臣和眉子從外面回來。周漢臣的褲子溼漉漉的,他一定上碼頭看船去了。眉子肯定是硬跟著去了。這幾個女生成天圍著周漢臣給他添麻煩,真不知道體諒人。周漢臣看見我笑了笑,那目光又別有深意。他一定覺出我在體諒他。
我要雪裡送炭,絕不做趕不走的蒼蠅。
周漢臣進校門時,馬小峰正踩著凳子抄黑板報。周漢臣站住看了看,誇獎道:馬小峰的字越寫越帥了。馬小峰拿著粉筆轉回頭,受寵地一笑。這黑小子寫得更有勁了。戴良才又拿著一張報紙跑過來,問周漢臣今天念什麼文章。周漢臣指點了,又說道:你這兩天念得非常好,乍一聽和播音員差不多。戴良才瘦馬一樣立在那裡不好意思地撓後腦勺。馬小峰站在凳子上扭回頭來看,那目光不怎麼樣。都想在周老師面前爭寵,別人看不清,我看得清。
周老師在鼓勵他們進步。
幾個女生又圍過來和周漢臣老師說話。像一群小喜鵲在窩裡探出頭,嘰嘰喳喳爭著向喜鵲媽媽喜鵲爸爸要食吃。周漢臣隔著人群看了看我。我轉身走了。我知道周漢臣又看出我在體諒他。我不給他添負擔。
中午應該讓周老師休息一會兒,他們全不知道。
今天太陽落山又紅又腫。趙大鷹不知為什麼和白雪公主大吵起來。
這個座山雕平時冠冕堂皇挺有派頭的,今天扯起脖子嚷:周漢臣周漢臣,都拿他的唾沫星子當令箭。我是校文革主任,我說了不算數?白雪公主像一束靠邊的窗簾挺安靜地站在那兒解釋著什麼。趙大鷹漲紅了臉,揮胳膊嚷道:夠了夠了,我們不要老爺子,我們自己能做主!真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大火。他不是周老師的得力臂膀嗎?
白雪公主像根黃豆芽一樣飄走了。
趙大鷹衝她背影嚷道:快去打小報告,快去,晚了別人就佔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