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來之前下了一場雨。外面的一切都是溼淋淋的,屋裡也有潮溼的味道。烏雲漸漸散開,似乎不再壓著屋頂和棗樹了,但陽光還沒有照下來。姥爹還是在老竹椅上打瞌睡,他的手裡拿著一隻喝完了的茶杯。茶杯在他的手指上勾著,好像隨時都會落下來,但沒落下來。
帶著水氣的穿堂風吹得人很舒服,吹得姥爹手裡的茶杯微微晃動。
我在姥爹的老竹椅旁看一隻螞蟻順著老竹椅的腳往上爬,爬到拐彎的地方它就滑下來,摔到地面。因為拐彎的地方被姥爹摸得光溜溜的,螞蟻到了那裡就抓不住。那是一隻非常倔強的螞蟻,摔下來了又重新往上爬,如此往復好幾次。
看了一會兒,我就聽見外面有咯咯咯的笑聲。
我循聲看去,見小米坐在門檻上笑,臉上還是髒兮兮的,辮子還是硬梆梆的,還是那身紅棉襖。外面的泥土被雨水打溼了,一定非常黏腳,可她的鞋上沒有一點兒泥巴。那雙鞋讓我打量了很久,所以記憶猶新。那是一雙繡了花的紅綢布鞋,鞋底是那時候常見的千針底。她將腳放在門檻上的時候,鞋底的縫紉線還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說她的鞋底是一塵不染,乾淨得讓人害怕。
“小米?”我怕吵醒姥爹,輕輕地喊了一聲她。
她朝我招手,叫我到門口去。
我丟下那隻螞蟻,朝她走了過去。
她等我走得足夠近的時候,突然伸手死死拽住我的衣服,既是央求又不容質疑地說道:“跟我一起去後面的園子裡玩吧。”
“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嗎?”我問道。
她點點頭,卻不說好玩的是什麼。
一個人呆在堂屋裡確實沒什麼好玩的,那隻螞蟻我也看膩了,於是邁步跨過了門檻,準備跟她一起去後園。
姥爹家大門的門檻有一尺來高,對於年幼的我來說,跨進跨出特別費勁。每次我都要一手扶著門框才能勉強將一隻腳抬出去。我曾問姥爹為什麼要將大門的門檻弄那麼高。姥爹說這是為了擋住殭屍。我說,門檻高就能擋住殭屍嗎?姥爹說,因為殭屍是蹦著走的,腿不會打彎,所以高門檻可以擋住它,不讓它進來。此後一段時間,我經常做夢,夢見一群殭屍在門檻外面跳來跳去。
我剛跨出門檻就聽到姥爹的聲音。
“不要走!”姥爹喊了一聲,不等我反應過來就跑到了我身邊。
小米見姥爹醒了,急忙鬆開我的衣服,想要逃跑。
姥爹將手裡的茶杯往小米的頭上一蓋,小米就跑不動了。她手舞足蹈,嗚嗚嗚地哭得很兇。
姥爹的茶杯不是普通白瓷茶杯,而是紫砂的,外面刻了一些我不認識的字,還刻了一個人一棵樹一朵雲。後來媽媽說,要不是我小時候把那個茶杯打破了的話,留到現在就會很值錢。就是因為後來打破了丟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上面刻的什麼字,但我記得那個人的表情很古怪,那人坐在一棵松樹下,仰頭看著那朵雲,似乎無憂無慮,又似乎很多心事。
我見小米哭的聲音很大,頓時很緊張,怕她家裡人聽到哭聲了找過來,怕她的家人會責罵姥爹欺負一個小孩子。
可是姥爹對小米的哭聲一點兒也不在意,依舊很兇地吼道:“叫你滾你不滾!現在別怪我下狠手!”
小米哭得更厲害了,撕心裂肺的。
姥爹一手捏著茶杯的把,一手摁住茶杯的底,“嘿”了一聲,使勁將茶杯往下按。
接下來的一幕讓我記憶尤深。
姥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他順勢蹲了下來,將紫砂茶杯摁在了地上。
小米不見了,但她的哭聲從紫砂茶杯裡傳了出來。
我像看變戲法一樣看見姥爹將小米摁進了他的茶杯裡。
這時,外公提著茶壺從農田裡回來了。那時候西瓜很貴,大家都帶茶水到田間去喝。外公是回來打茶水的。他見了這一幕,慌忙將茶壺往地上一丟,把我抱進了屋,叫我不要看,還捂住我的耳朵不讓我聽小米的哭聲。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姥爹的老竹椅下面多了一個瓦罐。
我端著飯碗心不在焉地吃著,眼睛總往老竹椅下面瞄。直覺告訴我,那個瓦罐一定有什麼特殊用途。
外公外婆不斷地朝我碗裡夾菜,想將我的注意力移開。
姥爹卻無所謂地笑道:“讓他看吧,沒事的。”然後他對我說:“小米在那個瓦罐裡面,今天晚上我要你外公把它埋到後面的園子裡去。你以後想看她,就去園子裡看她。”姥爹說這話的時候有氣無力地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