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民談不上具有真正的同性戀傾向,而周聞昕也不算是同性戀。周聞昕對人類的性行為沒有什麼興趣,如果說她真正愛上過什麼,那也只有哲學和自然科學。然而哲學和自然科學本身無法與人交流,所以她把這樣的愛轉嫁到了具體的人身上。這人就是林海民,她最好的朋友。
年輕的時候她們從精神的交流中獲得一種思想衝擊與融合的奇妙感,從最微小的基本粒子到最博大的宇宙空間,從大爆炸的開端到時間終結的可能,還有那些哲學問題——她們在各種學說間跳躍,一會兒唯物,一會兒唯心,甚至有的時候會假設就連對方都僅僅存在於自己的想象裡。
周聞昕不像林海民。林海民雖然比較脫離世俗,但還是有七情六慾的,她無法脫離生理上的欲|望而完全做一個純精神層面的人。但周聞昕卻是真正地完全脫離現實,現實世界對她而言就像是虛幻的,而她的精神世界才是絕對的真實——因為“我思故我在”麼,正在進行懷疑和分析的意識本身才是真正可以確認存在的。在大學畢業之後的十幾年裡,她甚至沒有結婚,就那麼守著一座老加速器,沉浸在自己的研究和思考裡,並且因為缺乏人交流而長年悶悶不樂。周聞昕身上的憂鬱情緒只需要很短的一段時間的積累,就足以把任何距離她五米之內的人壓得喘不過氣兒來,更何況這樣一過就是十幾年。
林海民猜測她們在原子|彈研究所工作的那四年,可能是周聞昕畢業之後最明亮最快樂的時光。儘管十幾年裡隨著量子力學的發展,她們對微觀世界的認識出現了很大的分歧:周聞昕創造了量子現象的“波函式解釋”,她受到神秘主義影響而引入了“意識”作為引發波函式坍縮的唯一因素,然而林海民卻為了避免意識的插手而想出了更為怪誕的“多宇宙解釋”。
(注:此處“波函式解釋”即現實世界中哥本哈根解釋)
說真的,觀點上的分歧沒那麼重要,精神的交流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就算是研製原子|彈的繁重任務也沒能阻礙這種“柏拉圖式愛情”的重拾繼續,然而林海民和周聞昕沒想到的是,這最終還是被敵人的侵略掠奪中斷。
不過除林海民之外的原子|彈計劃三十四個科學家被俘虜到白鷹軍隊裡,剩下的三十三人的生命安危她都擔心,唯獨不擔心周聞昕。現實世界對周聞昕而言毫無意義,因而她受到怎樣的折磨都不會去尋死。林海民知道,肉體上的快樂與痛苦對她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而至於精神上的折磨——周聞昕除了上大學和在原子|彈研究所的幾年,其餘時間都沉浸在憂鬱之中,海利人的那點兒精神折磨的花樣兒,比起這種常年的陰鬱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一般。
但現在卻聽說周聞昕因為失去一條腿的緣故,而將要結束她高能物理的研究生涯,這把林海民嚇了一大跳。而且她竟然要結婚了!天知道,周聞昕和她一樣的年紀,健康的時候二十多年都沒結婚,現在斷了腿卻要結婚了。
這說明了什麼?這顯然說明了她已經對自己的職業生涯失去希望,她要拋棄自己的精神世界,而逼迫自己融入世俗了。林海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但如果是她,她恐怕會覺得這像是失去生命般可怕。而周聞昕就這麼做了,她無法不擔心。
所以林海民才這麼著急地要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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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林海民就乘火車去廊下了。短短兩天裡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坐火車,比她戰前整整一年坐火車的次數都多。
下了火車,她就搭了一輛馬車來到廊下第三醫院。那醫院距離原子物理院不遠,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但可能是因為接收了許多戰爭中受傷的退役士兵的緣故,此時人滿為患。
林海民問到了周聞昕所在的病房,便匆匆趕到那兒。知道周聞昕從來不會在乎現實世界中有人闖入她的房間,林海民直接推開了門。
病房裡煙霧繚繞,逆著光簡直可以看見香菸的煙氣從房間裡溢位。一架輪椅側背對著門,上面坐著的人手裡夾著一根菸似乎在沉思著什麼,而旁邊桌上的菸灰缸裡已經擠滿了菸頭。
這煙味兒濃重得即使是抽菸的林海民都忍不住咳了兩聲。周聞昕的煙癮還是大得厲害。林海民原先對菸草沒什麼好感,但上大學的時候因為周聞昕抽菸,也就跟著偶爾抽兩根兒。尼古丁可能是周聞昕在這個現實世界少有的需求品,但一般人抽了煙會感到心情變好,而她無論抽多少煙卻彷彿僅僅是變得更憂鬱了。
哪怕聽到了咳嗽聲,周聞昕依舊沒有任何動作,既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彷彿壓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