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向外張望許久,最終顫顫巍巍地邁出了這命運的一步。
008 破繭
那時雲卿七歲,已經知道瀕臨死亡的滋味。她的姑姑餓暈在她身邊,她枕著姑姑的手臂,看到爺爺每一個動作都無聲且緩慢,不知道多少個驚雷炸響、多少次閃電將破廟照得如同白晝後,雲卿偏頭,看見身邊躺著一個眉目好看的少年,錦衣華服,富家少爺,胸口一把匕首深深沒入胸膛,但他眉頭一絲不皺,反而嘴角似笑非笑,簡直如同嘲諷。
雲雋生懂一些粗淺的醫術,他幫慕少爺拔了刀子,止住他身上血流不止,然後粗略包紮了傷口,最後餵了他幾口水,只這幾件事已經耗費掉他最後的力氣。
雲雋生最後餵了雲卿一點雨水,祖孫倆默默對視,彼此都沒有說話的力氣。那一夜,雲家老爺子死在大乘地藏佛破敗的金身前,一手牽著孫女的手,另一邊的臂彎裡,慕家少爺近乎神奇地轉危為安。
四族人第二天一早找來時,雲雋生的屍首早已沒了溫度。兩個小姑娘都已經餓暈,慕家少爺倒是醒了,過分安靜地打量著四周。四族人急匆匆帶慕少爺走,徹底忘了雲家人。倒是已經反出裴家的裴二爺恰巧路過,買了一口薄棺將雲老爺子葬了,把雲家兩個小姑娘帶在身邊,等到被賞賜了嵐園,便又隨之帶進了嵐園裡。
到底是雲家救了慕少爺,還是慕少爺救了雲家姑侄,多年之後再無人提。裴二爺說,慕家人不厚道,人命關天,連個謝字都不說,可是轉眼又跟雲卿說,若不是慕少爺,她們二人怕要隨爺爺餓死在破廟裡。這件事難尋因果。
雲卿在夢中重溫當年的場景,雷雨聲中瀕臨死亡的感覺依舊是過分清晰的恐怖,但從前未曾留意過的一個人也越發明確起來。十五歲的慕垂涼,已經長成俊美無儔的模樣,他臉上線條硬朗明快,轉折之處又弧度柔和,眼睛深處透著沉靜,嘴角卻似笑非笑,充滿了優雅的嘲笑。
原來是他?慕垂涼……四族之子?
怪不得他會知道她的年紀和名字,能目睹裴子曜和葉懷霏的定親,知道她裴子曜跟裴家抗爭只為了娶一個姓雲的妾……怪不得,他覺得有趣。這世道與際遇,果然是十分有趣的。
竟然是他。
可是,他究竟有什麼必要來拆散她和裴子曜呢?
雲卿渾渾噩噩,幾度覺得自己彷彿清醒,但眼皮子似有千鈞之重,怎麼掙扎都抬不動,倒是耳朵偶爾十分靈敏,聽得到疲�q幾人擔心的哭聲。窗外是不盡的落雨,有時聲音清越若揚琴,有時聲音激昂如戰鼓,更多的時候聲音平淡綿延不盡,像一首琴絃潮溼的二胡曲,揪著心尖兒來回拉扯,單在一旁聽著就耗盡力氣。
她心底斷斷續續閃過許多往事,帶著如雨的潮溼,讓人心底黏黏…膩膩地不痛快。恍惚間有誰在耳邊說話,聲音冰涼又惡毒。
“你瞧瞧你現在這個死樣子,真是叫人大開眼界!為個男人要死要活,當年夏晚晴都沒你這麼掉份兒!”
“你倒想得美,還想嫁進裴家,然後呢?安享盛世,富貴榮華?真是沒心沒肺,枉為夏家人!”
“回物華城八年了,你做了什麼?燈籠坊畫師?呵!你一天是畫師,一輩子都是畫師,身份低賤到輩子都沒機會碰到慕九章,還報仇?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身為夏家嫡長女,你真是把夏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盡了!”
……
雲卿心底像團了一盆火,她一邊覺得冷,想要靠近,但稍微往前一點便又燒到,她心焦又氣悶,一身冷汗,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又覺得外頭的雨聲真是煩,怎麼會那麼煩,那個說話的人也煩,真是煩透了。
可那聲音不停下,言語之間惡毒未減:“不復仇呢你不甘心,復仇呢你又不安心,你難道還想兩全不成?若得兩全,夏晚晴也不會死的那麼慘,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哪裡值得夏晚晴為保你交出了性命!”
雲卿驀然睜開眼來。
上方的幔帳,是大片顏色柔暖的梨花和海棠,素白與媚紅堆疊交錯,織出無盡的春色旖旎。
她素不喜海棠妖嬈,只覺得那樣的溫軟甜美過分夢幻,帶著不敢深究的曖昧。但她姑姑很喜歡,不是嵐園裡臥病多年的小姑姑,而是十幾年前這偌大的物華城裡,死無葬身之地的晚晴大姑姑。
那是淳化八年,她四歲,沁河渡口,晚晴大姑姑聲聲囑咐:“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心底有一團海棠色的媚紅,像傳說中九重天上長明不滅的煙霞,即使無法坐擁在懷,也能帶來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