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有這許多煩惱,哪裡如這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要有一壺濁酒,幾碟下酒小菜,就足夠他和狐朋狗友們坐在簡陋的小院子裡吃喝玩樂,歡暢一天的了。
原來貧賤之時可以睡得鼾聲如雷,四仰八叉;現在富貴了,躺在高床暖枕上,卻難以安眠了。說不定哪天一躺下,睡夢中丟了腦袋,就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他又何嘗不怕?其實他也怕得要命。他信得過趙源,知道這個兒子其實很有人情味,不會急於取代他的位置而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他生怕自己有生之年無法滅掉西魏,生怕兒子不是宇文泰的對手,丟了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
這些話,他從來不敢說,不敢讓別人知道他內心的虛弱。看似強大無比,實則一戳就破。
趙雍突然注意到,趙源原來趴在大樹上的一個洞口前,先前那些話居然是對這個黑黝黝的樹洞說的。
他恍然了。十多年前,父子倆穿著粗布短襖坐在一株大柳樹下乘涼,那樹身上有個樹洞。五六歲大的小阿源好奇地趴在外面朝裡瞧,還用稚嫩的童音問他:“兄兄,您說這個洞裡黑乎乎的,能有什麼東西住在裡面呢?”
他哄騙兒子,開了個玩笑:“當然有,只不過你瞧不見,裡面住了位神仙。”
“真的有神仙?那他是幹什麼的,能保佑咱們平安嗎?”
“當然能。你以後有了什麼願望,或者有什麼煩惱心事,就在半夜裡一個人過來,悄悄說給洞裡的神仙聽。他要是看你夠虔誠,自然會替你分憂解難的。”
……
現在看來,這還真是個不錯的發洩方式。看著那個樹洞,趙雍自己都差一點趴過去有傾訴一番的衝動了。
無聲地嗟嘆良久,他終於剋制住了這個衝動。準備離開時,他突然注意到兒子的呼吸聲有些不對勁兒,伸手一摸額頭,滾燙滾燙的,看來是發燒了。
他快步離開林子,對等候已久的劉桃枝吩咐道:“等我走遠了,你趕快把大郎接出來,送回去,再找個醫官看看,別耽擱了。”
劉桃枝驚疑不已,不敢多問,連忙喏了一聲。
“還有,不要給他知道我來過的事情。”
“諾。”
一個月後,趙雍離開鄴城,返回晉陽去了。臨走前,當著眾臣的面,他頗為器重地拍了拍趙源的肩膀,低聲問道:“身子好些了嗎?”
趙源大為驚愕,連忙站直身子,精神抖擻地回答道:“勞父王記掛,兒子現在一切都好。”
“牧雲呢?”
趙源這次有點猶豫,“這一次著實是傷了身子,到現在氣色都沒恢復過來,只怕會落下什麼婦人家的疾病。”
趙雍皺了皺眉頭,小聲交代道:“這次是你家家的錯,我回去肯定和她好好掰扯掰扯這樁事。”
“還是不要了,兒子怕……”
“怕什麼,有我在,你不用怕她。”說到這裡,趙雍不忘叮囑著兒子,“現在天氣不錯,你有空的時候帶牧雲出去玩玩,到外頭透透氣。人高興了,病就好了。”
趙源的眼睛裡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可是看到父親說得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便大喜過望地答應了。
“我不在這兒,你可得幫我把朝廷管治好了,不能有半點疏忽怠慢。再多倒弄點錢給我充軍資,等滅了黑獺,將來這個江山就可以放心地交給你掌管了。”
趙源愣了愣,竟隱約有點受寵若驚的神態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有明顯的感情流露,於是跪地叩首,鄭重道:“您的話兒子都銘記在心,半點也不敢忘懷,絕不敢辜負父王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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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觀者如堵 。。。
四年後,武定二年十二月,隆冬。
“家家,還要幾天能到晉陽啊?”
龐大的馬車穩穩地行進在平坦的官道上,地板上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氈,床榻上鋪滿名貴皮草。五歲大的孝瓘正抱著牧雲的雙腿,趴在她的膝頭問道。一雙極漂亮的大眼睛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像精雕細琢之後熠熠發光的藍寶石。
牧雲慈愛地微笑著,捏了捏孩子的小臉蛋,“快了,沒幾天就能到了。”
“沒幾天是幾天啊,家家為什麼不能說明白點?”他極認真地探究道。
旁邊的趙汶將車窗拉開一道縫隙,朝外面張望了一陣子,大致有了估算,於是代替妻子回答道:“一天,最多再一天就能到了。”
“那就太好了,整天在這車子裡,不能出去玩耍,一連十來天了,悶也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