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玄的眼睛,忍下內心的疼痛,在面上依舊淡笑著道:“靜玄,你可還記得朕曾說過。你比朕年長几歲,朕卻要罰你比朕多活幾十年麼?”
那不過是一次歡愛後的戲言,方靜玄還記得清清楚楚,北宮棣說著“便罰你比我多活幾十年”時,眉間眼角的那絲狡黠與慵懶。只他從未想過竟就一語成讖,舊事重提時北宮棣那絲依舊雷同的溫潤語調卻大類最刺耳的聲音,好教他直覺得生不若死。
北宮棣仍是這般年輕的模樣,不到五十歲的帝王,他的墨髮鬆鬆的綰在腦後,俊美的面龐倚在他的肩上,眼角有些細微的皺紋,因為勞神國事而在眉宇間留下深深的刻痕。方靜玄第一次覺得天地是不公的,乃至殘忍的,若是這世上有什麼能用他的命去換北宮棣的,哪怕萬餘一的可能,他亦會去赴死;然而沒有。他也恨起了北宮棣的殘忍,鎖他在這世間,給他相守的歡愉寧靜,卻不告訴他寧靜後將面臨的萬劫不復的深淵;他更恨自己,因為他只道自己必會依言活下去,哪怕這不過是北宮棣這個向來言辭肆意之君的一時戲言。
方靜玄死死盯著他,眼中似怨懟似痛楚,又似翻騰著歡愉與溫柔,他忍住淚水,沙啞著說道:“陛下也曾說過,要與臣攜手遊遍江山,白首到老。陛下,君無戲言呀。”
北宮棣忽然憶起了那日日夜夜的時光,帝國的崢嶸歲月長河裡流過的細細碎碎的片段,離聚悲歡與悠長悠長的情思,盡數紛至沓來,掩掩抑抑的衝破了心牆的封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他極慢極慢的露出了笑容,依稀間還帶著那絲以往年少氣盛時的銳利:“前半句朕做到了,後半句……後半句……朕約莫是要相負了。”方靜玄聽了這話恍惚山崩地裂,但那絲酸楚不知為何盡數消散,只餘下一種痛至極致的麻木不仁。
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坐在北宮棣身旁,他不能想象,一個人是要歷盡了多少痛楚,方能在死亡時不露懼色,笑談著自己生命的終結。北宮棣,北宮棣,這三個字在他心底翻覆迴轉,卻終是落不出一個音節來。無法痛泣、無法嘆息、無法怒吼,更無法去相信這一切是事實而非夢境——若是大夢、若只是大夢……那便總會醒來,總會再讓他見那人輕搖摺扇,笑點江山的意氣風發,總會再聽一面那人呢喃如燕的輕微呼喊,總會再期盼著抵足同眠次日清晨的細瑣陽光……
北宮棣在近兩年在朝堂上令人覺著隔霧探花的動作,終遂此刻個中的深意於方靜玄都變得格外清晰。
北宮棣在皇城宮門前的兩道碑間增設言官“死諫臺”,重塑言官系統,從而調整文官的地位格局。若是言官在死諫臺上以性命為代價指控某宦官,則皇帝應不問緣由殺此太監為其殉葬,即使免死也要將之發配海外,三年不得入中土……封赦權亦變更為十人死諫,皇帝二次下達同一赦令時,再次封赦必須有十位言官上書,並在死諫臺上喝下十杯酒(其中一杯有毒),皇帝再必須撤回赦令。
在乾寧二十年時,北宮棣下令更改稅率為累進位制稅率,統計局有抽查權,計入地方官員考評,違者誅殺三族……增設“吏員考滿遷轉制度”,改變疑難“百官者虛名,而柄國者吏胥也”的情況;推行“主官制”,杜絕冗官現象……
北宮棣是做的有些匆忙了,但若是——帝王在世已時日無多,而又欲留下千秋基業;若是一國之重所託付於殘病之身,後世幾百年的屈辱憂患卻又如跗骨之俎,日日夜夜的操勞——卻又並不奇怪。
方靜玄骨子裡一向對真假對錯不屑一顧,因為他認為這世上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在這時候便不過“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真相再不重要。這世上的事對於他來說不過餘下兩種,一是他想看到的,二是他不想看到的。而大晉的內清外崢,應當算是前一種。
但是,若早知道是這般理由,就變成了後一種。
死亡如期而至。
他的眉眼甚至有些從容。已經一年未上朝的北宮棣,與已經一年未去文淵閣的方靜玄呆在一如既往巍峨的宮殿中。最後一個四季輪迴終究是飄飄搖搖的過了,北宮棣偶爾任性至極,時常卻安靜如稚子,有些時候北宮棣會不知不覺陷入沉思,一坐便是一個下午,方靜玄什麼也不說,就陪著他坐著。北宮棣清醒的時間漸漸減少,疾病發作的痛楚漸漸增加,有好幾回,方靜玄都誤會那是最後一次清醒。但北宮棣一回回醒來後,一次次沉眠,這時方靜玄什麼也不說,就在床邊陪他坐著。
鋪渲而來的金黃龍帳沉甸甸的,遮掩著外面探入的視線。左常每一次從內殿中走出,都會被跪在外殿的所有人齊齊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