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從窗外經過,看了看,把地上的苦楝子籽撿起來。黑亮爹出來倒涮鍋水,說:黑啦你還出去呀?讓黑亮陪著你。老老爺說:家裡咋有這東西?黑亮爹說:苦楝子籽,這咋啦?
老老爺嘰嘰咕咕給黑亮爹說著什麼,黑亮爹就叫黑亮,黑亮出去,一會兒返回窯,臉全部變形了。他說:你喝了苦楝子籽水?是不是喝了苦楝子籽水?!我知道一切都失敗了,仰頭對著他,我覺得我的鼻翼鼓得圓圓的,出著粗氣。黑亮又說:你要害我的孩子?咹?!我呼啦把被子一裹,臉朝炕裡睡下了。黑亮嗷嗷地叫,舉了拳頭來打,拳頭快要打到我身上了,拳頭卻停住,轉身踢麻袋,踢凳子,凳子在地上發出呻吟聲,他抓起凳子就摔向窯門,窯門被撞開了,一條凳子腿飛了出去。
黑亮爹在外邊喊:你瘋啦,黑亮?!要打就打那死麻子,十個麻子九個怪,是她拿來的,麻子拿來的!
黑亮就從窯裡跑出去,他好像是在他爹的窯裡拿菜刀,他爹在喊:刀放下!你要去就去質問她,別再惹亂子!礆畔上一價聲的狗叫,瞎子也起來了,在拉黑亮,拉不住,黑亮爹在叮嚀著瞎子:你去,你也去,防著他出事!一陣腳步聲,瞎子白天里老趿著一雙沒後跟的鞋,走路吧啦吧啦響,他跑去的腳步沒有那聲了,可能是光著腳。
黑亮和瞎子是去了麻子嬸家,黑亮到底打沒打麻子嬸,我不知道。第二天晌午,半語子來給黑亮爹賠情道歉,說他把他那妖精打了一頓,骨頭打斷了,在炕上躺著,不信了你去看。黑亮爹沒有說話,也沒有去,我卻在窯裡哭了。我不再和黑亮冷戰,給他說這事不能怨恨麻子嬸,是我讓麻子嬸給我的苦楝子籽,現在倒害得人家斷了骨頭,那不殘廢啦,央求他去看看麻子嬸。黑亮這才說半語子打斷的是麻子嬸的兩顆門牙。但麻子嬸從此再沒到黑家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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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秋末了,礆畔上開始堆放起苞谷和豆稈,黑家人在地裡就扳了棒子,而豆稈是連豆莢一塊揹回來的,隆起了一個垛子,等曬乾了用連枷打豆子。黑亮很少去鎮上、縣上進貨了,和瞎子叔又每天去地裡挖土豆,摘南瓜。這些活他們不讓我幹,我也懶得去幹,就坐在那豆稈垛子前,看豆稈垛子裡爬出來的瓢蟲。這裡的瓢蟲很多,都是鐵紅的,就像我那件襯衣的顏色。但瓢蟲身上有著白色的圓點,如同是星,我用草棍兒一戳,它就飛起來,我感覺我不如它。豆稈垛子裡竟然還爬出了一隻螞蚱,我的草棍兒沒有戳上它,它往礆畔沿上蹦躂,蹦躂了三下,又蹦躂了四下,竟然翻過身,四條腿那麼動了動,就死了。
三朵那天是來了,老老爺嘀嘀咕咕給他說什麼,三朵就又去了黑亮爹的窯裡,黑亮爹在窯里正煙燻霧罩地做飯,也是嘀嘀咕咕了一陣,兩人出了窯,黑亮爹說:三朵,叔過後要謝你哩。三朵說:你抱上孫子了再說謝。三朵急急忙忙離開礆畔,回頭還朝我笑了一下。他們鬼鬼祟祟的行為使我驚覺起來,但三朵給我的笑是柔和而善意的,我就又弄不明白他們是要幹什麼。
我在無聊地盯著一隻螞蟻。它往左爬,我拿柴棍兒在左邊劃出一道深渠兒,它掉頭又往右爬,我又在右邊劃出一道深渠兒,它再往前爬,我再要在前邊劃深渠兒時,礆畔上就一溜串地來了七八個人,有的拿著苞谷棒子,有的拿著南瓜,土豆,茄子,來了都不說話,直接去了我的窯裡。我喊著:幹啥?幹啥?他們又出來了,兩手空空,也不說話就從礆畔上走了。黑亮爹就在他窯門口站著,他竟不管,還給我使眼色,我搞不懂他使眼色是什麼意思,而陸續還來了六七個人,拿著苞谷棒子,土豆,茄子,南瓜,甚至有個大冬瓜倆人抬著,放在我的窯裡就走了。他們一走,我就進了窯,那些苞谷棒子、土豆、冬瓜、茄子竟然全放在炕上,黑亮就回來了,在窯外問他爹:他們來送娃啦?黑亮爹說:你不要說話,進去拿被子蓋上,天黑了再取下來。
黑亮進了窯,見我把炕上的苞谷棒子往桌子下扔,他一下子用被子蓋住。這是給咱孩子哩,他說:村裡的風俗是誰家的媳婦過門後遲遲沒懷孕,村裡人就在秋收時要從任何人家的莊稼地裡偷摘些東西塞到誰家媳婦的炕上。十多年前,半語子每年都讓人給他家炕上塞東西,村裡人議論半語子是趁機多弄些糧食瓜果的,以後就再沒這種事了。這次村裡人可不是他和他爹的意思,是老老爺讓給三朵組織的,村裡人並不知曉我已懷了孕,但我是多多少少喝過苦楝子籽水的,為了保住孩子,他和他爹也預設了。
黑亮說完了,我哼了一下,坐到桌前看那鏡框裡的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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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沒墮成,胎就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