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人了。每次去醫館請先生必然被他噴一臉唾沫星子,這趟回府路上也一樣被罵了,腦袋還被扇了好下。柳提馱著先生邊跑邊想:討飯花子拍蓮花,和尚化齋託空缽,餓呀餓,肚皮裡廂唱奈何!
這個自然不好真的唱出來。他不能讓師良甫知道自己觸他黴頭已經觸了好幾年了,不能讓他把騎騾子撞牆和過路被人潑洗腳水這種黴得墳頭長草的事兒,再一一尋根溯源都清算回自己不良的居心上。
然而等師良甫進屋看見少爺的臉,柳提又看師良甫的臉,驀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這次黴頭觸得太大,師良甫以後都掙不到沈府的錢了。因為少爺以後可能不需要再看大夫,少爺快死了!
誠然,師良甫這樣牛哄哄自命不凡並且真有本事可以牛哄哄自命不凡的人,是不會隨便開口承認自己無能輕易放棄的。他只是變得安靜而嚴肅,聲音低沉得好似來自無底的深窟幽幽迴盪千年升起在空間,蒼老厚重。
他宛如不容違逆的指揮者,簡短的指示聽起來就像軍令,要所有人令行禁止。
大家圍著少爺拼命用雪搓他凍僵的身子,給他灌各種活血暖身的湯飲,看師良甫直接在他心口上扎鋼釘一樣粗的針放血,可少爺總不醒,身上涼涼的,心口也涼涼的。
三天了,柳提聽見師良甫跟老爺沈彥鈞說,過了今晚少爺體溫再回不來,就得準備後事了。因為心血迴圈不暢,腦子也會壞掉。腦子壞了,少爺就廢了,活過來也可能就這麼一直睡下去,跟死去沒有太大區別。
柳提想,如果是這樣,少爺的性子多驕傲,一定不願意這樣子麻煩人地活著,會想索性死罷。柳提是心疼少爺的,心疼他那麼驕傲的人可能面對的結局。然而他想只要能喘氣能吃飯喝水,就不麻煩,就得活下去。沒飯吃才沒面子呢!少爺是少爺,不會沒面子的。
所以他依舊期盼少爺活下去。醒不過來也要活著!
以前總覺得自己觸人黴頭挺有天賦的,柳提從來沒想到向天祈禱居然也如此有效,想少爺活著,他就活了;想他醒過來,這日府中才上燈,他竟醒了。
柳提是家丁,平時只能在前院外廂待著,跟各屋裡近身聽用的丫鬟小侍不同,大多時候就是站崗放哨。這些天府裡很亂,規矩也亂了,管家絡叔總差他跑腿,便索性讓他站在少爺屋外頭候著。他也不幹站著,端個盆提個炭的,粗活他做得很勤。
少爺醒的時候他恰好正在幫丫鬟小枚給暖爐換新炭,耳朵裡聽見夫人嚶了一聲“兒啊”,眾人齊齊看去,立即笑聲哭聲各自一片。
醒來後的少爺腦子轉得很慢,看見一屋子的人,臉上全是迷濛的神情。
夫人撲在他床畔邊哭邊悔:“是娘錯了,說混賬的話,嵁兒勿往心裡去!不當真的,全都不是真心的!”
少爺笑得也很慢,一臉的為難:“娘說、什麼呀?兒子、不、明白?什麼、話?”
這人說話都吃力,想事情更吃力。所以他說記不得了,大家都很高興。老爺夫人最高興,都勸他不要想了,好好睡好好養,好好當沈家的少爺。
在場的人裡唯有師良甫一言不發,外人似的冷眼旁觀發生的一切,彷彿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他也確然是此間的一個外人,不是沈家的誰,僅僅是來治病救命的大夫。
“都散了吧!別累著他。”
仍舊是簡短到命令一般的話,很快大家就離開了。屋子裡只剩了少爺和師良甫,還有自己。是少爺讓自己留下來伺候的,少爺一貫信任柳提。
可柳提又看見師良甫臉上覆蓋起怒氣,那個會罵人的師先生竟然頃刻間回來了。柳提倒不敢留下了。他怕師先生罵人,更怕他罵少爺。
意外,大夫眉頭緊緊蹙起來,卻只說:“命都要沒了,還顧念這個那個,活該折壽!”
跟夫人在時不同,此刻少爺的臉上一絲笑意都看不到,還如凍僵時那般眉眼木木的,宛如拙劣的石塑,毫無靈性。
師良甫一手拿藥一手端水,坐到床前,兇巴巴訓話:“吃藥!”
少爺嘆息一樣舒了口氣,張嘴把藥丸銜了。師良甫託了他後背一把,想叫他就著溫水將藥吞下。或者喝得急,或者久臥咽喉幹得久,居然嗆住。本來虛弱無力,更咳得聲兒都湮了,盡是呼呼撕拉的氣聲。
師良甫不說話,不過讓他在自己臂彎裡伏著,一手沿著脊柱來來回回在他背上摩,很慢很柔。
“要哭把藥吃下去再哭!不怕你再哭死過去,別糟蹋老子的藥!”
柳提看見師先生懷裡的少爺劇烈地抖了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