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自以為廣收雜學,這《進學解》一文的真意都未明白,只聽見名字彷彿是叫你上進,就擺著個臉。卻不知這文其實並不是尋常仕宦之言。你這等傲慢,與世上那等自以為是的匹夫何異?”
寶玉訕訕道:“我幾時說自己廣收雜學的?”又道:“我也沒說不聽。”
黛玉冷笑而已。
寶釵遠遠見寶玉與黛玉壓低腦袋說個不休,連李紈誦讀詩文都不理睬,這本是他們二人兩世皆慣有的事,不知為何今次偏覺得十分礙眼,待李紈平平淡淡將文章唸完,便把手上團扇一搖道:“顰兒,你頭髮好抿一抿了。”
黛玉聞言忙側頭讓寶玉看,寶玉哪裡懂這等事?只是忙亂,探春又起身去李紈邊上了。寶釵便起身過來,帶她到裡間妝臺前重新梳了個頭,出來時就勢壓著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頭去看李紈手上的書道:“我倒有許多地方不懂了,書上可有註釋?”
李紈正和迎春探春寶玉圍在一處細細品讀,頭也不抬地道:“我沒看見。”
寶釵嗯了一聲,見諸人都挪到李紈身邊,便在黛玉身旁坐下,握著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平常看的書多,可讀過這篇?”
黛玉搖頭道:“不曾。”寶玉抬頭訝然道:“你方才不是說讀過?”
黛玉笑道:“我幾時說我讀過了?”
寶玉道:“你說這文不是尋常仕宦之言。”
黛玉道:“韓昌黎一生鬱郁,文字多激憤,他的文章,怎會是尋常仕宦之言?我不過以常理推斷罷了。”
寶玉知道被她戲弄了,悶悶不樂地坐著,寶釵在黛玉臉上一戳,低聲道:“促狹鬼。”
黛玉衝她吐吐舌頭,煞是可愛。
李紈本意在勸學上進,誰知選了一篇竟是滿懷抱負不得志的文章,念過一遍,已經有些觸動,待再細看時,更有幾分感傷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個還當是正經文章解讀,惜春道:“原來‘業精於勤荒於嬉’是出自這裡。”
迎春道:“一直聽得韓昌黎大名,今日見他文章,才知果然名不虛傳。”
探春卻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觀止’二字,有些過譽。”
李紈道:“你不懂,這是先賢大作,道盡世情。”
探春見她這麼說,便不再講,只是各人皆有些掃興,一時屋中竟沉靜下來,無人發聲。
☆、第18章
黛玉見各人皆似有不樂之色,思書社原是寶釵起的頭,不可叫她難堪,因笑推寶玉道:“你看了這半日,可悟了什麼東西沒有?”
寶玉道:“我看文字也還有些意思,就是立意不好,一派酸儒腐朽之氣。叫我說,倘若真是有大才大德之人,自然有他乘龍造化之時,不當作這怨望之語,倘若真是平庸之輩,就當這國子監也還嫌他不夠,又何敢作此妄言!”
李紈笑道:“寶兄弟想錯了,假若世人都以才德量人,怎麼有古往今來戲文裡那些忠臣孝子之悲事?人之生也不過是時運二字,時運不濟,縱你有詠絮之才、停機之德,又有何用?運道來時,便是那飛燕、合德,亦是終身富貴、享之不盡。”
探春聽了也道:“總是天命,強求不來。”
黛玉於天命之事尚覺虛無,然而想到父親一生無子,母親早逝,自己在京飄零,不覺也生出人世無常之感慨,反倒是寶釵見她消沉,把她手一握笑道:“天命之外,事亦不過人為,譬如韓昌黎,雖則仕途不甚順遂,轉以攻書為要,文章傳世,也足成一家,設若韓退之以怨懟用事,自暴自棄,何來這千古文章?”
寶玉笑道:“寶姐姐心氣高,志向大,不巧我是個俗人,倒不大愛聽這些話的。”
探春道:“二哥哥,你莫說這話,你生做男子,已是今生之大幸,偏還這麼不思進取。我卻只恨不託生成男子,好正正經經出去讀書博取功名,做一地方父母,治下井然,黎庶歡欣,我亦得個史上留名,展胸中抱負才是。”
迎春笑捏她臉道:“這話大家姐妹自己玩耍的時候說說倒也罷了,可不要出去說了。”
李紈道:“都是自家姐妹,不要緊的。”
寶釵見大家重新說起話,又新叫人上了一次果子,李紈重又選了一篇,與迎春、探春兩個看書,惜春說要吃冰酪,她□□只給了半碗,剩下的放著,又抱著她去探春旁邊,香菱是想學的,無奈看了半日,不解何意,惜春見她生得可愛,又都是年紀小的,便拉她說話。
寶玉獨自無趣,向寶釵問香菱道:“我一向不多見這位,不知是哪位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