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曉鷗站在表弟對面。表弟已經失去了他的特點、個性,被提純成一個純粹的賭徒,在他們賭徒的最高境界中,和活著的史奇瀾、盧晉桐、段凱文,也和死了的梅大榕靈魂相會。任何人類的活動都可以被昇華到這種空靈境界,活動本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活動抹殺一切雜念和功利心的獨立存在。戰場上殺紅了眼計程車兵,教堂裡忘我的教民,進入瑜伽終極狀態的人,都是這種昇華的結果。表弟現在被提純到一個信念,就是〃搏〃。
梅家阿祖穿越一百多年,和表弟、史奇瀾正在靈魂相會。他們單純得像單細胞動物一樣,做著最單調的動作,那動作是他們的本能,是維繫他們生存所需的最單純的本能。這裡不需要智商,智商太凡俗了。
梅吳娘貢獻的那一支血脈流淌在梅曉鷗身上,哪怕是支流的支流的支流,讓她心裡湧起一股黑暗的激情:把表弟以及他身邊的表兄擊倒,用椅子或用牆邊那個庸俗不堪的偽仿文藝復興雕塑。精神病和中邪者以及進入瑜伽魔境出不來的人有這一擊就能到正常人類族群中重新入籍。
離還清曉鷗的債務還差五百多萬。這是曉鷗到越南的第二天下午。表弟和表兄在創造不吃不睡的人體生理奇蹟。表弟此刻在跟另一個越南女游擊隊員白刃戰。這位女子四十多歲,牙齒微齙,合不攏唇,給人錯覺她一直在獰笑。表弟這一手下注五萬,輸了。再下三萬,又輸了。輸了十幾手,他輸得不耐煩了,一把推上去二十萬,莊家是七點,他是六點。七點都贏了他,贏得那麼險。
表弟早就忘了他對曉鷗發出的魚翅宴邀請。再輸下去他連魚翅都買不起單了。
終於贏了一把,五萬。表弟屁股在椅子上扭動一下,肩膀往上聳了聳。這就是他在活動身體、舒通筋絡了。往下,他又贏了十萬。不僅表弟活絡了,連表兄也跟著活絡。不約而同地,兩人抬起頭,看了一眼曉鷗。表弟此刻認出她來了,但剩下的神志還不夠他表示什麼,問安就免了。又該押注了,表弟把十五萬都推上去;刨回三十萬來。連贏三手,表弟看了一眼廳裡的大鐘:六點。他肯定不知道這是傍晚六點還是清晨六點。外面四季,賭廳只有一季,外面分晝夜,賭廳就是一個時辰。廳裡方一時,世上已千年。表弟的臉上出現了表情,一種跟賭博文不對題的表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和老婆、孩子,想起了他們現在何方。
曉鷗看著慢慢站起的表弟,看著他臉上文不對題的懷念。表兄替他收拾了剩在臺面上的籌碼,上去扶了一把表弟。表兄弟倆的背影在曉鷗眼中成了一對殘兵,走出死絕了人的戰地。
算都不用算,她知道表弟輸得只剩最後那四十來萬籌碼了。史奇瀾在這個賭場的一千萬貸款額度基本用完。再追老史還債的就不是她梅曉鷗了,而是這家埋伏著無數抗美女游擊戰士的賭場。老爛仔的計謀得逞了,成功地轉嫁了債務。表弟將在十天之內把表兄轉借他的籌碼錢(九百五十萬左右)匯到曉鷗指定的賬戶。老爛仔用他極爛的方式向曉鷗捧出一顆赤誠的愛心,搶了表弟的錢來彌補他對她的虧欠。
表弟非常守信用,正如段凱文毫無信用可言。曉鷗在第七天收到老季錢莊的電話,從國內匯來的幾筆款數陸續到賬,總數為九百五十三萬。老史欠曉鷗一千三百萬,餘下的零頭算曉鷗給他的優惠。老史在簡訊中說:〃欠你這麼多年,我心裡像爛了個洞,時間越長洞越大,現在總算填平了。你可以忘掉我了。〃資訊結尾,一個哀傷的表情符號。
他希望曉鷗就把他當個哀傷符號記住。他已超越了救藥,超越了希望和失望,超越了浪子回頭的所有回頭點。所以也超越了哀傷,曉鷗不該為他哀傷。
第十一章
自從三亞那場活報劇,曉鷗對段凱文的債務認真起來。超過契約規定的還款期限十天之後,她每日發一條同樣簡訊:〃段凱文先生,本人尚未收到您拖欠的39,000,000港幣的還款,根據你我雙方海口簽訂的契約所限定的還款日期,您已逾期天。致禮!梅曉鷗。〃除了款數和天數需要每每變更,其他詞句都不變。款數根據本金每天積累的利息變更。一條條資訊都是一個個投入水裡的泥團,沉底即化,水面無痕無跡。不過它們是曉鷗的律師將會在法庭上使用的證據。
上法庭之前,曉鷗的律師找了段凱文幾次。段總去新疆出差了,這是律師得到的回答。飛到新疆只需三四個小時,飛過去跟段總一塊出差,曉鷗這樣指示律師。律師飛到烏魯木齊,段總的樓盤上根本沒有段總。準確地說,段總的樓盤什麼也沒有,有的就是幾個深深的大洞和一間售樓處。大洞是地基,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