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樑子,回眼咄咄逼人地看向盛苡,略一頷首,似而非笑地道:“姑娘倒比大邧的爺們兒們膽兒還大,本汗刮目相看,咱們後會有期了。”言罷,轉過身往御帳中去了。
這廂睿親王見盛苡出了帳,咳了聲在皇帝的身邊坐下,望著滿場呼喝宣威的旗兵,嘬了口茶問:“貞嬪是您邀請來閱兵的?”
皇帝默言不置可否,祺祥低下頭輕笑一聲,“要說這天下的爺們兒,我還單單就服您一人,權中有情,情中有謀,您瞧您把人家給嚇得,腿都站不住了,祁老二來了,貞嬪不就是您現成的說客嘛,說不準還真就被他妹子給勸降了,您這主意打得可夠長遠的。”
皇帝只是一個不應聲,場下擂鼓喧天,鐵馬嘶鳴,耳邊卻是寂寥無聲,不聞人言。
盛苡把頭靠在轎輦的視窗,任由灌入口鼻的風割鋸她的心肺,慢慢地,她攥緊了拳頭,錘了錘胸口吐出一口濁氣。
回了行宮,來順兒言笑晏晏地迎上來,“主子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正好,宮裡來客了。”
話落,一高個兒,金頭髮,綠眼珠兒的洋人從側間裡走出,看見她十分熱情地提起她的手,彎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記,謙然笑道:“您就是貞嬪娘娘罷,我是武英殿的畫師亨利,受大邧皇帝的邀請為您畫像。”
盛苡又驚又唬,她這半上午一遭連一遭的,真是吃了不少驚嚇,慌忙抽回手請他在一旁坐下,來順兒趴在她耳邊低笑,“主子莫怕,這是他們西洋人的那套禮數。”
她鬆口氣兒,打量他五六十的年紀,舉止優雅,褲衩緊身兒竟然穿在外頭,暗覺好笑,“您的名字倒有趣兒,可是取自“亨通順利”中的“亨利”二字?”
亨利抖著滿頜發白的絡腮鬍,從容笑道:“頭回聽說有人這麼解釋我的名字,真新鮮,貞嬪娘娘多慮了,只是我的名字在我們國家的叫法兒是這麼兩個字而已。”
盛苡糊塗了,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聽他中土話講得極為熟練,便轉了心思問:“您在這兒已經呆了很長時間罷?您的國家在哪處地方?”
“七八年要有了,”他的眼珠兒裡倏然渾濁起來,“出門在外才發覺,一個人無時不刻惦記的還是自己的家國啊。”
盛苡失落地搭下眼皮,胸口微微湧著細浪,蕩起舟筏把她的心思帶遠了,她也想家,只是無從前往,“既然想家,您為何不回去呢?”
亨利爽朗笑起來,“惦記歸惦記,在一處地方呆的習慣了,就挪不開窩了,天下之大,四海哪處何嘗不是家呢?我的國家在遙遠的西方,跟大邧隔著一片大海子,我老了,甭瞅身子表面上看挺筋骨,再擱不住坐船顛簸嘍。”
盛苡也跟著笑,“我瞧您挺能適應大邧的水土,就這麼幾年,您就能把這兒的話說得那麼地道,要知道我們都是擎小落了地,長了牙就開始學的,人活著就該像您這樣,禁拉又禁拽,到哪兒都能紮下根鬚,活得開心。”
亨利被她這麼一讚,老臉竟微醺似的紅起來,洋人本來皮子就白,這麼著更加顯眼兒了,扯了幾句洋腔洋調,老頑童一樣,跟盛苡頗投機地侃起來,這才真正是從天南聊到海北。
過罷晌午,盛苡坐在簷廊下,端著身子供他臨摹,腦子裡還在顛算著他的那番話,忍不住問道:“您老人家沒騙我罷?咱們住這地方怎麼能是個球呢?”
話落,一隻蝴蝶翩翩飛過來,輕輕駐上她的指尖,她低下頭怔怔望著出神兒,亨利渾身糊滿油彩,咬著筆頭不敢鬆勁兒,也不敢出聲應話,筆觸時而婉轉,時而轉折,一個妙齡少女最絢爛綺麗的年華歲月被永久地定格在了這一刻。
封筆落款,亨利遮下畫布捂著不讓她瞧,“我跟尊敬的大邧皇帝之間有約定,您的這幅畫像不過第三人的眼睛,您若堅持一定要看,就麻煩貞嬪娘娘再坐會兒,我再為您畫一幅。”
盛苡坐了半下午,膀子腰子哪兒哪兒都是疼的,她沒見過西洋人的畫法兒,暗道不看就不看罷,不定是因為畫砸了,臨時找的藉口搪塞,原來洋人也這麼好面子,正東一頭,西一頭地想著,二門外一干人簇擁著皇帝氣勢洶洶地跨進,踅身就往軍機處的值房去了。
盛苡暗道奇怪,忙辭了亨利匆匆趕到值房門口,正聽見皇帝揚聲在裡頭大罵,“混賬!”
問起來,小六子苦楚一張臉,“……剛閱完兵,準噶爾部的博碩克圖汗就進了御帳,原本初二那晚上答應的好好地,要跟咱們大邧擴大茶馬互市,突然就翻臉不認帳了……”
盛苡頓覺可氣,“怎麼會這樣?是什麼緣故?”
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