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觀樓外難得冷清,長生跳下車來,有人肅然相迎,一路護送到鏡心房外。照浪已在內候著,見他來了,打發走閒雜人等,留下兩個黑衣童子坐在兩邊椅上。
鏡心髻上簪了翡翠釵、插了象牙梳,此外別無修飾,一身碧羅紗衣風輕煙軟,緩緩走至長生面前。他忙行了禮,鏡心抿嘴笑道:“何須多禮,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東西回禮。”說著,從袖中拿出一隻小巧的鎏金海棠銀盒子。
長生驚喜接過,開啟看了,十根長短大小不一的金針,精妙剔透,正合他易容之用。最細一根,針孔用肉眼幾不可測,只有朱弦之絲可穿過。他的寶鈿匣子裡僅備了一根針,這套針具恰好補闕拾遺。
長生愛不釋手,不知如何道謝,鏡心道:“我看不見你易容,一會兒你再慢慢說給我聽。”長生汗顏道:“怕是沒什麼可說。”
鏡心微笑,走到一個黑衣童子身後,臉上神采忽變。
彷彿朝輝齊聚在她周身,鏡心被暖暖的光芒籠罩,黯然的雙眸對映了流動的光澤。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後悠然伸手,與其他易容師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長生先是一驚,繼而坦然地想,鏡心無需觀人耳目,自不必立於人前。
纖纖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臉上,縱橫指點,令照浪想起宗正寺蔡主簿的摸骨術。如攀柳折梅,呵花撲蕊,黑衣童子雙頰飛了紅霞,窘著臉任她撫遍容顏。
鏡心曼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黑衣童子輕聲道:“琪樹。”鏡心俯身細問他家鄉何處,家中尚有誰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樹礙於照浪在側不敢多言,只說有個哥哥,胡亂答了幾句。待鏡心在他耳畔輕綿細語,少年不由心神盪漾,忘乎所以地答來。沒多久,就連月俸多少,心儀誰家女子也一一道來,宛如對了多年舊識傾訴。
長生見狀痴想,若她問的是他,少不得將心中所有事一樁樁吐露。照浪虎目凝視,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鏡心房外接連有腳步聲響,其他易容師有心一睹她的技藝,聚在外面等候通傳。怎奈照浪破天荒關起門來,不準任何人進出。
為此,長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眾人面前獻醜。
鏡心與琪樹交談的工夫,照浪對長生道:“今次不定題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長生思忖並無神奇本事,唯有將所學盡情施展。他不便妄動針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樣,請勿見怪。”
照浪一皺眉頭,長生眼中無懼,早不是以前要躲避他的少年。韶光容易過,他這樣想著,竟沒有阻攔。
鏡心開始施術,站在琪樹身後指如撥絃,將一旁婦人遞來的粉泥調弄在他臉上,彷彿給自己施妝也似,輕拈慢攏。生花妙手宛如神蹟,所過處頑石有靈,有了獨特的盎然生氣。琪樹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萬琢中靈氣畢賦。
長生沒想到要贏過鏡心,這場比試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神,凝視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溫言笑道:“我是長生。”長生的笑靨,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喏喏地道:“我叫彈鋏。”
忽如看到被紫顏易容時的自己。燦燦流光在指縫中滑過,長生微笑著勻開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臉上。
如妙筆繪丹青,筋、肉、骨、氣四勢不缺,依了樣兒臨摹,胸中全無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驚覺少年初具造化之功,稚嫩學樣下捏就的模樣靈韻生動,恍如他自己對鏡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裡雜入了淡淡的讚許,一低頭,復又換上峻冷狠戾的神色。他不能讓長生描繪他溫情的樣子。照浪城之主須是狠角色,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惡煞的火。
長生斷續地凝望照浪,當他是學刺繡時面對的黃鶯鷓鴣,留意骨骼皮脂的輪廓高低,著力把握精神氣度。過往結識照浪的點點滴滴匯聚起來,在指尖綻成一束光,重現於黑衣童子的臉上。等他收拾完多餘膏粉,兩個照浪坐於屋中,軒眉逸氣猶如雲山霧海里騰昇的矯龍,衣冠抖擻欲飛。
長生怡然一樂,自覺傾盡全力,放心去看鏡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視,窈窕十指下卻能毫末畢現,琪樹凜然有了別樣容貌,眉宇與本來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樹望了一眼手中的銅鏡,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親人一朝於眼前出現,似夢似真,兩眼淚珠頓時盈眶。
長生血脈激盪,鏡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神乎其技竟至於斯!或許正因看不見皮相中的偽飾,才能透過炫目紛繁的外在,直抵玄奧的內心。
他自慚